子休见这几日伙食好了很多,只当他是终于发了善心决定放自己走了,心境好了很多,身体也感觉比以前轻松些了。从第三日就满心期待着喝过最后一副药便可以走了,一直等到第七日。
第七日子休醒来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急着去找笔墨,只是双手遮住脸深深埋了下去,长叹一声。
他梦见那怪医手指紧紧捏住蝴蝶翅膀,低声说:“我不会让你走的。”说完,蝴蝶翅膀竟生生折断一半挣扎着要飞走。而后引来无数蝴蝶绕着那残翅的蝴蝶环绕飞舞,渐渐组成人形。第一次,子休在梦里见到了自己。
子休抱着鲲静坐一天,一直到将要日落时分也不见怪医出现。这个梦并不清晰,他不知道自己会面对着什么,只是懊恼地想着,原以为还能唤起一点他以前的善心,看来还是自己太天真。
直到日落后掌了灯,扁鹊才两手空空地出现在他面前,只是两手空空而已,他身上永远带着各种药水。子休见他从腰间取出药瓶递过来,却不敢伸手去接,他抬头看着扁鹊,桌上的一点火光并不深明亮,怪医的表情隐在一片y-in影之后,子休就对着这晦暗的表情开口说:
“我梦见你说不让我走……”扁鹊听到这话手微微一颤,而后握紧药瓶听他接着说下去,“我想你总该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可是我梦到的从来都是一定会发生的,这药,我有些不敢喝,主要还是因为我梦见……”梦见自己的身影了。子休的话没能说完,这怪医竟然打开药瓶自己喝下了,原来这药是没有问题的吗?不对,下一刻怪医便凑到他面前,将药悉数度进了自己口中。
这场景太过诡异,子休没注意,下意识地吞咽,却把药全部喝掉了。他带着怒气从桌前起身,质问道:“这是什么药?!”“半个时辰后你就知道了。”子休听完便要冲到院子里吐掉,却被扁鹊抓住肩,按回桌前。“你就在这里待着吧!”
听到怪医这话,子休怒极反笑:“呵,为什么我梦见的一定会成为现实呢。之前总抱有一丝侥幸,希望梦总归要有一次是假的。扁鹊,我一直是希望你能想起从前的光景,别走上这条路,看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也不知我算是你如今手下第几条人命。”
子休被扁鹊禁锢住一点动作都不能,他如今也是顾不得什么了,只管怒喊:“放开我,难道我写书也要被你拦着吗?”
铁链哗哗作响,扁鹊终于放开了手,看着面前的人研墨铺纸。
时间一点点过去,子休只觉得越发头昏脑涨,视线也有些模糊,鲲要怎么办,它这么黏自己,以后谁来照顾它呢,写了封连辞别都算不上的信就走了,夫子他们肯定很着急吧,还有伯灵、墨翟,还没给他们写信呢。他无力地垂下手,看着写了一半的书信,忽然感到有人抱住了他,轻轻喊他的名字:“子休。”
子休……是孙膑在喊自己吗?啊对了,自己走了这么久夫子肯定是派人来找我了,居然拖到现在才来,真是太慢了啊。
“伯灵……是你吗?”子休有点意识不清,没有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手臂一僵,自己却还在说着,“夫子来了吗?唔……不过他那么大年纪了应该也不方便出来走动吧。”他笑着慢慢转过身,瞪大已经什么都看不清的眼睛,想要看到孙膑的身影,“伯灵,带我回去,我想回稷下学院,还是在那里睡觉最舒服了。”
子休感觉有什么蹭着自己的脸,接着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吻,他趁着这一点窒息感的清醒,看清面前的人是扁鹊,并没有伯灵,这才明白刚刚不过是错觉。没有人来带他走,最后看到的还是这对自己下毒的怪医。“呵呵,”子休笑着对面前的怪医说,“我讲一下来到这里之前最后一次梦见你的样子吧。你以后会在出门采药Cao的时候遇见一个人,你对这个人一见钟情,然后就此万劫不复。”
没想到自己最后的一番话竟然如同恶毒的诅咒,看来自己也是变了呢。子休有些怅然地想着。
扁鹊只看见那永远氤氲着的桃花眼缓缓闭上,怀里人的身体烫得惊人,他有些慌张地去试探鼻息,微弱几不可闻。不死心地拨开眼皮,只看见涣散的瞳孔。他抬头看着桌面上散乱的纸张,上面有子休轻飘飘的字。
“蝴蝶从手中挣脱出,却已经残了一半翅膀。它艰难地挣扎着,招来了一群同它一样的蝴蝶。它们环绕飞舞着渐渐成了人形,幽蓝色的光影闪过,我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夫子,我大限已至,未能及时告知,实满歉意。”
☆、五
扁鹊这几日关了门不再接诊,整日整夜地守在床前,后厨里一直温着粥,只要他醒来,就能喝到刚刚好温度的粥。
只要你醒来,什么都好。
扁鹊握住那人的手,几日的昏睡他的身体更消瘦了,袖口松松垮垮地滑下去,露出缠着绷带的手腕。那是之前为了防止他逃跑带上的镣铐,时间久了手腕处便被磨红磨肿蹭掉皮一副血淋淋的样子。
这样守了几日扁鹊身体也有点吃不消,趴在床沿睡着了。一只幽蓝色的蝴蝶轻飘飘地从窗口飞进来,悠悠地停在庄周的鼻尖,它忽刹地扇动通透的翅膀,然后就看见庄周整个人的身影忽然变成无数蓝色蝴蝶,四处散去飞走,就此消失不见了。
扁鹊兀地从梦中惊醒,抬头看见依旧躺在床上的身影,顿时安了心。还好,你还在。
这天,子休终于醒来,他缓缓撑起身体从床上坐起来,觉得左臂轻松许多,才发现原来镣铐被取下来了。一番动作惊醒了扁鹊,他抬头看见床上的人坐了起来,连忙起身倒了杯温水。“子休,喝点水吧。”子休点头接过水杯,小口喝下。喝过水扁鹊又抢过水杯放在桌子上,起身就往后厨走去。“你等下我,我去取粥来。”
子休看他慌张忙碌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却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鲲在门口蹭了半天,好不容易挤进屋子里来,摇着尾巴游到子休床前,呜咽地叫着。扁鹊回来便看到子休坐在床上逗着鱼玩,他有些不悦地拖着鱼尾巴拽走鲲:“别闹,子休身体还很虚。”说完坐在床沿端着碗一点点喂子休喝粥。
简单喝了几勺子休便喝不下了,推开递过来的汤匙,扁鹊见状放下碗,说:“你刚醒来,少吃一点也好。”等了许久也不见子休回话,他便又说:“睡了这么久,你都梦到了什么?要记下来吗?你身体不好,说出来,我帮你记下。”
扁鹊这边在床前的桌子上研好墨铺开纸,子休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他有些心慌,怕是之前烧得太久嗓子坏掉了。“不能说话吗?嗓子不舒服还是什么?”连问几个问题都没能得到回答,扁鹊有些坐不住,起身要去给子休把脉。子休看着他小心翼翼捧起自己的手腕,终于开了口。几天的高烧昏睡让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沙沙的声音像是秋天风吹过的树林,声音轻得像是被吹落的树叶,扁鹊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这人的样子。
“从有记忆起,我所梦见的一切,最终都能无中生有,化为现实。这或许是很了不起的能力,但旁人都以异类的眼光看着我。我空想出了庞大的异界,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安放它。”
“曾经也有国君因为这能力而聘请我,但我并不愿成为供奉在祭坛的牛,披着锦绣被送到供桌上。”
“幸好,在名叫稷下的地方,我终于能无拘无束继续做自己的梦。”
“在梦里,我曾化身大鹏,飞往九万里的高空。从那里,可以看到世界浮沉于星海之上,渺小如同砂砾。它们诞生,发出夺目的光彩,转瞬之间又消失掉。”
“还做过一个漫长的梦,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遥远的时代,满眼令人惊异的景象:高耸入云的建筑栉比鳞次。不用马拉的车子飞速穿梭,长翼的铁鸟轰鸣着从头顶略过。”
子休说话很慢,扁鹊一字一句地记下他的话。说完这段话后子休陷入了沉默,扁鹊倒了杯水递过去,子休没有抬头,眼神轻轻向旁边一扫,只是这样也叫他头痛起来。他伸手接过水杯,闭上眼睛慢慢地喝。
“你在梦里,是快乐的吗?”扁鹊接过喝空的水杯,问道。
“啊,你问我活在梦里是否感到快乐?”子休叹息着,犹豫了一会,开口说:
“人生有涯,而梦,无边无际。”
听到这话,扁鹊只觉得心口有些疼。他是说,人生也不过如此吗?他是说,比起按部就班的现实,有着遥远过往和未来的梦境才更令人向往吗?他是说,他已经厌倦了现在的一切吗?
“子休,”扁鹊想上前抱住他,思索半天还是没敢迈出一步,“等你身体好了我送你回去,回稷下。”“哦。”子休只是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话语。“子休,你要信我,答应让你回去这件事,只有这件事,我是从来不曾打算骗你的,子休。”子休这才抬头看了扁鹊一眼,他的桃花眼里还是泛着幽蓝的碧绿池水,只是不再是氤氲着水汽。如今已入冬,稷下那北方的池水,现在估计也都结了冰。
这一番折腾子休已经累了,他翻身躺下休息,扁鹊也离开不再打扰他,倒是鲲,之前被扁鹊赶走不敢凑过来,如今扁鹊走了,它兴奋地游过来只看见床上的人又睡过去了。鲲小小地呜咽着,挣扎一番从门口挤出去回到院子里。
如此又是半月有余,子休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看样子是要和稷下那时候差不多了。这天傍晚喝过药膳,子休提出要离开这里。“我这次出来已经有大约三个月了,这么久没有一点音讯,夫子他们怕是已经急坏了。我的身体也静养得差不多了,既然你说你肯让我走,那我这几日就要走了。”
扁鹊听到这话,一愣,这就要走了吗?他试探着问:“那,明天走好吗?”子休点点头。“我,我同你一起走好吗?我有些不放心你……”扁鹊一边说一边观察子休的表情,子休只是抬眼冷冷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才缓缓点一下头。“那好,你先好好休息,我去收拾一下。”说完,扁鹊便转身冲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