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日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坐下,而后迈步向前。那白衣胜雪的身影虽不曾有丝毫迟疑和动摇,却越发显得美丽,与宴之人下意识看向越珩的方向,犹豫片刻,还是不敢开口。
待路日就走到三步阶梯下,越珩示意他停下,压低声线,命令:“抬头。”
这小子现在挺行啊。
路日就暗地撇嘴,将头抬起。
焯王本以为会看到一双因为屈辱而嗔怒的眼睛,或是一如三年前,毫无情感,仿佛绝立在千年雪崖上的孤莲,除了……那时刺穿他胸口时终于流露出的憎恨与迷茫,不曾有任何波动。
但他却撞进一双冷淡的黑色眼睛。
寂静通透,带着一种近似死寂的冷漠与……难以言说的忧愁。
啧。
越珩皱着眉头,克制住自己的奇怪想法和不知为何想要伸手拉住这人的冲动,对着路日就道:“阁下当真貌美。”他声音轻佻,“这满屋胡人舞女,与君相比,全是庸脂俗粉,若是您能入头阁,再没有明州瘦马之事。”
明州瘦马是明州伶妓的风雅说法,取幼龄女孩从小教养,直到长成时售予天下世家,身怀媚骨,床上尤物。这白衣剑客看上去就是冷然绝世之人,却在众目睽睽下被如此公然羞辱,在场人都惊得一时屏息。
路乐纯在末席暗自气恼。
路日就却道:“过誉。”
屋内的流灯溢彩,照耀出他身形笔直,身后大开的木窗,竟然直接以高高的墨蓝夜穹为背景,做他江海的底色。
越珩沉默片刻,扭头过去不再说话。路日就没得到他下一步的命令,干脆就直接倒酒,越珩侧眼看那双熟悉的持剑的手拿起酒杯,青绿酒液流泻而下,心里说不出的烦躁。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要从对方手里夺下酒杯,然后把那些酒水全泼洒在名贵香木铺成的地上,心怀恶意地逼那跪在一旁的舞女去舔地上的酒,不知那时这人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他最终只道:“倒满了?”
路日就嗯了一声。
中二少年屁事多,他搞不懂越珩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
焯王道:“如此美酒,自然要佳人相配。”
他扬起眉,俊逸得天下决绝的眉眼带着慵懒的笑意,道:“君替我饮之。”
……我擦咧,这小子果然不给我省心。
后面的路乐纯脸色一变。
痴汉师兄这么多年,路日就喜好习惯在她那里都能集成一个标准的偶像资料全收录大全,自然知道大师兄根本喝不了酒,但想要上前的愿望却被路日就一个眼神打发回来,只能独自坐在位子上生闷气。
越珩问:“怎么,不喝吗?”
路日就没说话。
越珩瞥见这人手指用力,简直让人忧心那铜制酒杯是否会被白衣剑客捏碎,始终带着微笑看着。双方僵持片刻,路日就还是沉默地饮下杯中的酒水,很轻的吞咽声和喉结滚动,让人想入非非,而后他重重将杯子放在桌上,面如冷霜。
之后越珩竟不再纠缠他,只是要求路日就在自己身边坐下,然后颔首示意继续歌舞。
堂下舞女又上了一批,虽不是胡舞,却半遮半羞,在故作端庄里里带出万分风情,不久后又夹入宾客中侍酒。所谓谈判,情谊都在食与色上,大家都对其中的意思心知肚明,再加上焯王命人拿来的酒确实是天下绝酿,不禁酒气上涌,醉醺醺地撕扯着舞女身上轻纱,和她们调戏起来,有几个醉得厉害的,趁人不注意,竟拉着舞女就偷偷跑到后堂去抒泄欲念。
越珩低着头,独自饮着杯中清酒,面无表情,只在宾客看来时微微颔首一笑。
这些行为都有他的默许和授意。通州世家间的纠葛,以及这次派来的人x_ing格及弱点,他早让人查清,就等着逐一击破。心里漫不经心地想着明日要和多少个老滑头纠缠不休,要应对的方法是怀柔还是剑刃,却突然听见身边逐渐传来粗重的喘息声。
他微微一愣,侧头看向身侧,才发现那人不知何时面色绯红,向来寡淡的脸比平时更加冰冷,紧紧咬着下唇,脸色难看,仿佛冰封一般,却因为面颊上的轻红和额角的汗水而越发诱人,越是试图拒人千里之外,就越让人心猿意马。
他似乎不希望被人察觉到自己此刻的反应,努力坐在角落里按捺呼吸,但压抑只能导致更深的迷乱,到最后就连眼睛都满是朦胧胧的水雾。
是了……
这个人,不善酒。
黑夜里的记忆一闪而逝,越珩一顿,转而又想起为今夜的目的,他派人在酒中下了些东西。药x_ing不强,却是很是助兴,到时候就算发生事端,也只能归结为酒后乱x_ing。
那些药只下在堂下,他桌上的酒,是干净的。可方才这人站在阶梯下,是用堂下的酒壶倒的酒。
这时一个宾客靠在舞女身侧,笑嘻嘻说了些 y- ín 词浪语,舞女忍不住娇嗔一声,含羞带嗔地低吟了一下,路日就身体一颤,突然起身,脚下一个不稳,差点从楼梯摔落下去。
幸好越珩眼明手快,下意识过去扶他,这才听见对方喑哑的声音,道:“请……焯王恕罪,在下不得不先行告退。”
那声音一如过去他所仰慕而信赖的冷淡,却因为难以言说的缘由,让人喉咙发紧,仿佛也感染了这人身上的燥热,更何况距离这么近,心跳也忍不住越发急促。
但路日就却毫不客气地推开他,这时候又是一个站立不稳,摔在墙上,越珩终于忍不住拉住他,皱眉道:“你现在没法出去。”
要……把他带到后堂。
不,还是自己寝卧。攻城战时州府都被大量破坏,安定民意之事匆忙,现在也只有焯王寝卧环境尚可。
“焯王殿下!”
一直盯着这边瞧的路乐纯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她猛然起身,拔出之前藏在身上的软剑,指着越珩,一字一句,声音肃寒,“请焯王自重。”
在座几乎都被她这突然举动下了一跳,他们再沉迷酒乐,心里还是顾忌着自己x_ing命的,眼睛或多或少都盯着越珩的举动。
杀人无忌的恶鬼居然能够看上个人,那绝对是好事,说明对方并非生冷不忌的怪物,回头找点美人奉上,男人嘛,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赏玩同x_ing在当朝也是风雅之事,要找的美人换个x_ing别就行了。
但这小姑娘……竟然敢对这杀人魔王举剑?!
越珩抬头看她手中剑一眼,而后轻笑一声:“曲云六重,确实是杀人剑。”
他漫不经心道:“练到大成时,可斩天下人。”
路乐纯咬紧牙。
这是大师兄教授她这道剑法时所说的话。
曲云六重是青宗的杀人剑,只传给未来必将继承宗主之人,纵使她身为现任宗主的女儿,却始终比不上大师兄的才能,因此也无法学习。但那个夜晚,独自站立在山野间月色下的少年独自舞剑,却在回头看到藏在暗处的她羡慕目光时,传授她这道剑法。
“因为你是阿纯啊。”
少年说。
“来,比划比划看,曲云六重是杀人剑,练到大成时,可斩天下人。”
那天晚上,少年牵着她的手,走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返回宗门,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仿佛随时会把他带走,她有点害怕,怯生生地叫了句:“大师兄。”
“乖。”
“……哥哥。”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不确定对方听见没有,少年只是在腰间绑着两把剑,一长一短,拉着她的手往山路上走,许久,温柔说:“再叫几声吧,阿纯。”
她从不知道怎么拒绝这个人的要求,更何况从没想过拒绝他,还是瞬间面颊绯红,低声说。
“哥……哥哥。”
那时那人似乎低声笑了,却又像没笑,他向来冷清,谁也没见过他的笑容,路乐纯走在他身后,静静望着他的背影,无法将目光移开。
但是这道剑法……大师兄却把它传给了这家伙。
她面色冰冷,宛如寒霜中绽放的梅花,只是将手中的剑握得更近,急于从越珩身上寻到破绽,越找,心里就越惊慌。
为什么?
这家伙……一点破绽都没有,明明初看到处都是破绽,再去看却无懈可击,她的眼睛像是被强光照s_h_è 一样酸疼不已,甚至一晃中从那家伙身上看到了铺天盖地呼啸卷起的九幽鬼火,忍不住惊叫一声,下意识后退几步。
反应过来自己的狼狈,路乐纯身上汗水直下,硬是撑着发颤的手,咬紧牙关不动。
还真是偏执。
越珩对这人还有印象,跟在那人身边摘花的女孩,气鼓鼓瞪着他的样子,以及错觉中一闪而过的红衣艳烈,他道:“自从开丰年来,青宗日微,如今早不复前朝百宗聚堂的盛象,更何况而今乱世,更应明哲才是。”
他微微拉长音调,道:“路姑娘觉得如何?”
这小子!在威胁我!
越珩看着她,轻笑一声,竟然就这样抱着路日就要从她身边擦过去。
不——绝对——
锐利的刀刃闪烁寒芒,只是转眼间,刀光就已经直刺向胸口,变故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就连门口的护卫都反应不及,在众人反应过来惊呼前,寒光已经逼近了黑色红边的衣襟。
也就到此为止。
越珩一只手抱着路日就,一只手拉着那只将利刃刺过来的皓腕,对着满脸惊恐盯着他的美丽少女微微一笑,道:“真——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