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色好似有些迷茫,但最终还是显出嘲讽的意味。
那固然是很好看,但也只有墨应择在虚空中的神识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听见他低低地、宛如叹息:“……杀生道。”
他其实并未多说什么,但光这句话就已经包含了很多意味。
杀生道。
杀师的罪名,众人的恐惧。
命中注定的血海怨河。
而后他的神色骤然变得苍白,也没克制住从喉咙里吐出血来,捂着胸口紧蹙眉头。
杀生道证杀生,方才能够杀的人他却没杀,已经违背了自己的道法,逆道而行,必然要受到道法惩处。
不过感觉到那半空中神识渐深,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路日就就知道这次吐血算是值了。
毕竟他现在在Boss布置的陷阱里混,不卖个惨混个隐情难说,等会儿就得成为纯阳仙境的肥料。
第61章 暖气浃肌骨13
修道之人立道,等同于与天道签订契约, 固然能得以飞升成仙, 但只要违背自己立下的道法, 轻者损害修为、境界倒退,重者将受天道谴责, 不论修为多么高深,一旦背道,魂飞魄散, 生死不得。
路日就也不例外, 他元婴立道, 颠覆整个修真界的历史,却并不代表能违背立道的根本准则。
可杀之人却不杀, 与杀生道道法相悖, 他必然——
是受了伤的。
但这人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握着剑, 用指腹轻轻擦了擦唇边的血迹, 看着指尖上的血迹似乎有片刻失神,但之后便再次抬眼, 脸上连一分迷茫都看不出来。
只有始终在暗处凝视着他的墨应择察觉到这一切。
他神色几番变换, 心里无法理解这人为何会放走一个本该能够杀死的人。
这个人修行杀生道, 就连师长都能够残忍地杀害——
却在生死场上放走一个陌生人。
何其讽刺。
“宗主?”身后有人询问。
墨应择沉默。
身后几个甘糸宗长老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情绪变化,互相对视几眼,再次向这位年轻的宗主投来目光, 催促道:“请宗主速度决议——天道崩塌,已经不远了。”
这话要是让别的修道者听了, 想必会觉得荒谬万分。
但这确实是这修真三界的命运。
运行宗内的轮转法盘,一如这千万年来的传承一般观测着天道变换的时候,甘糸宗就察觉到了这个事实。
上古神战已对这个三界造成不可避免的损害,而后三千小世界又不断吸收修真界的灵气,如今的三界,不过是一个空具模型的壳子,这便是神战后能够修炼至渡劫之境的人越发稀少的缘故。
可如今就连这个空壳都已经随时可能崩塌。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想活着逃出如今即将毁灭的修真界,就必须及时飞升仙界。
于是甘糸宗决定做一件前人无人敢做的事。
他们压下消息,选拔出宗内的英杰天才,将其集合在此处,决定在三界灵气彻底损毁前将所有拿得出手的修真界修士们聚集在这里,以人炼道,助整个门派的英杰一日飞升。
这个纯阳之境就是为了引诱修道之人的陷阱。修士们一心抢夺灵石,但不论是渡劫大能还是三流人物,于如今的甘糸宗看来,他们都只是比起灵石而言大补千倍的助道之品。
维护宗门传承与道藏,按修真者重师门的传统来说是理所应当,但以人为器也未免过于冷酷无情,已并非正常道修的举动。
但要不是这样,甘糸宗也不会光荣地承担起剧情里的大黑幕的重任。
在长老们的催促中,墨应择却顿了一下,问:“那路日就呢?”
千年的时间太过遥远,这些长老只在出府时稍微听说过那昔日的宗门首席已成功脱困,闻言茫然了一下,道:“路日就?”
“他早已立道,若非被修真界囚于梵音谷一千年,早该破道飞升。”墨应择的声音平静,俯视着下面修士的表情冷酷无比。
几位长老再次互相看看,道:“他杀师叛道,已非甘糸宗一员,还请宗主将心神放在我辈大道上。”
墨应择沉默着不说话,许久道:“继续吧。”
竟直接绕开了方才的话。
但长老们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墨应择是个极为心狠的人,否则也不能主持这个足以让修真界为之变色的计划,但就是这般冷酷无情的人物,没想到居然还藏着一分情谊。
路日就既然已经杀了他的父亲,甘糸宗宗主居然还对他恋恋不舍。
长老们心照不宣,趁墨应择似乎还失神地想着什么,偷偷向下面下了命令,示意让人去解决掉路日就。
甘糸宗的宗主绝不能在这个敏感时刻对外物有多余的留恋,倘若不能割断恩义,那么纵使将墨应择本人解决掉,他们也在所不惜——
道法与宗门传承,几乎等同于修道者的一切。
四面都是混战。
这些修士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掉入了甘糸宗的陷阱,为满地的灵石而相互杀戮,空气中的灵气全都被各种各样的法咒搅得激荡。
但路日就并不惧怕任何人的伤害。
每当有不怕死的修士试图向他进攻时,玄色的杀生剑意就会在他的指尖流走。
一道杀生剑意足以抹杀这世上具有概念的万物,但这凶狠无比、让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剑意,在他指间却无比柔软,眷恋而亲切地缠着自己的主人,触碰间带着孩子般的依恋和欢悦。
待聚在那把平平无奇的剑锋上,撕裂敌人的r_ou_体时却冷酷得十分无情。
太弱了。
要说修为的话,其实跳跃了时间的路日就还停留在元婴上,但立道之人超出修真界的等级设定,杀生剑下不存在能够抵挡一合的敌人。
就算要给墨应择看看苦r_ou_计,不能随便杀人,一剑砍断别人的道法或是灵器也并非什么难事。
路日就甚至都觉得有点无聊起来,他低着头,神情带着几分倦怠,于外人看来却好似因为累战已久而筋疲力尽般,面对着众人的攻击。
直到周围有人叫他名字:“路日就。”
正是不知何时将他围住的甘糸宗子弟。
说来着实可笑,修真之人在入道后就不再重视血缘亲情,除非那种父母是一方大能的修二代,作为凡人的r_ou_身父母会在他们入道后彻底断了联系,将其视为与其他凡人一般的蝼蚁。
这不是那种培养隔离俗世、断绝人欲的心x_ing提升的修道世界,而是以修为提升来刷经验值练级的修真黑社会。
修士们依旧遵从着人类的社会x_ing本质,将宗门视为自己的家,师徒同门之间的羁绊比血脉亲情更加珍贵,足以让他们一边死死捍卫道统,却又不得不为再次见到路日就而感觉心情复杂。
但路日就并没有回话,只是手持着剑,回视他们,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情义。
数位修士围在他身边,以各自的真元将他牢牢困在阵中,催动起宗门传承的阵法,形成一整片杀机密布的巨网,要将他斩杀其内。
路日就抬头看着他们,身上衣服被真元形成的怒风吹得作响,脚下的上品灵石散发着光亮,仿佛日色陨落。
他的背影看上去极为孤单,微微垂眸,再看不出方才的无情锋芒,那声音依旧冷淡,道:“宗门倒是当真恨我。”
他面无表情,就连声音也没有丝毫颤动。
却不知为何竟让人觉得他的内心必然是十分孤寂——或许甚至是绝望。纵使是为了杀他而来的甘糸宗子弟们也不禁微微失神,犹豫不决起来。
直到高处的长老传音入密,催促道:“莫被他迷惑!都已是修道之人,怎么还能如此着迷于皮相,庸俗不堪!”
倒不如你们亲自来和他对决。
甘糸宗的子弟们在心理抱怨一声,却也无可,毕竟为了宗门,着实不能有丝毫懈怠。
只是手中的真元确实是软了一分。
围堵路日就的人中,有一名是千年前就已经认识这位甘糸宗天骄的子弟。
长老们在派人截杀路日就时就吩咐过绝不要对心怀情谊之人,毕竟他们相当清楚这位昔日首席在甘糸宗中有怎样的魅力,以至于当年围杀他的决战里,也有许多人直接在他面前丢弃了武器。
却无人知道这位修士此时的心x_ing不稳。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虽然修为在甘糸宗这种天才云集的地方都算是一等一的高深,但反倒比起其他人,更加心情复杂混乱。
路日就是他在初入甘糸宗时就已崇拜的人物,于那位刚对修真界充满憧憬和迷茫的修士而言,眼前这人曾绽放出耀眼的光芒,让他在修仙之路上苦苦前行。
甚至……在少年时期甜美暧昧的梦中,他对这不可高攀之人,也有很多难以言说的别样情绪和渴慕。
只是他太羞怯,不像其他昔日的师兄师弟一样直接言明,才被长老们误认为是难得对路日就没有感觉的子弟,直接把他挑选了过来。
不过路日就迅速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微微偏头,迅速寻到阵法中那真元输出不稳的点,白衣随着黑发扬起,那把本应永远无法与修者对敌的凡铁随着剑风而出。
强大的威压覆盖那修士的全身,他惊得猛地抬眼,才注意到那张美得让人心神动摇的脸不知何时已逼近自己面前,剑刃凌厉,生死一瞬。
临近死亡,修士的脸上再无法掩饰复杂的酸楚。
终究拖累了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