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旻重新将房门关上,落了锁,自己抱着剑站在门外,泥塑的门神似的,一动也不动。光将他笔挺的影子投到雕花木门的窗纸上,映入花鹤翎闪烁的眸中,令他渐渐平静下来,不知怎地,脑海中的万千思绪汇聚成了数年前一个夏日午后的画面。
他也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记忆总是越美好越模糊。
他只记得那时候自己还不是万花弟子,是还能被人叫做少年的时候,也不识得愁字怎么写,凭借着家世与才气初初在长安画坛内展露了头角,因而有幸结实了几个万花弟子,他们皆是画圣名下的弟子,各个钟灵毓秀,让人乐于亲近,与他x_ing情又是相投,时常邀他入谷赏景赏花。
那时朋友们便时常打趣,他也该拜入万花门下的,但花鹤翎总是笑而不答——彼时他虽年少,却早摘下了少不更事的帽子,有着自己的顾虑。
直到一个初夏的午后,他一如既往入谷访友,路过一片琼花林,那正是琼花开的极盛的时候,雪白的花瓣如云如雾笼在苍翠的枝叶上,时而纷扬下一阵阵香雪,惹得行人皆不住缓下了脚步,细细的品观。花鹤翎的目光亦为其吸引,游走在那纯白与碧绿交织的花叶之间。
疏忽间,头顶的一片嫩叶动了动,整个树枝微微一颤,枝头的琼花飘下了细碎的白,晃过他的眼,而后便见到那片嫩翠底下钻出了一只雪白的孔雀。
它展翅从花叶间飞下来,雪白翎羽沾上那穿过枝叶洒下的豆点阳光,被染作了浅金色。
那一刻,花鹤翎的眼睛也被它那翎羽上的微光点亮了,他想传说中凤鸟,便应是如此吧。他的目光随着那只白孔雀穿过枝叶,一刻也不愿离开。那只孔雀年岁尚小,羽翼未完全丰满,飞的很慢,花鹤翎便着魔似的一步步跟了上去。
渐渐地耳边闻见了清脆的笛声,泠泠如夏日清泉,朗朗如环珮相击。
那只白孔雀最终停在了一棵老梨树上,歪头打量着树下乌衣墨发的少年。
少年约莫只有十五六岁,五官精致的不像话,一头漆黑缎子般的长发闲闲散在肩头,披着万花弟子的墨色外袍,浑身上下只余黑白二色,却似王右丞的书画般清丽动人。
他们离的有些远,花鹤翎停下脚步,呆呆的驻在原地,一时间连呼吸也慢了半拍。那少年自然未曾注意到他,放下了手中的竹笛,抬头朝梨枝上的孔雀微微一笑。
刹那间,花鹤翎眼中一切的外物皆失了颜色。
他呆在原地,也不敢上前去打招呼,怕这一切都是梦境,眨眼便会破碎。
等回过神来,那墨衣少年与白孔雀,皆已不见了。
后来花鹤翎拜入了万花谷,花了将近半年的时间多番向同门打探,却再没能见到那少年。
半年后,他常年在外行走江湖的三姐不知怎么惹上了一门怪病,花鹤翎担心姐姐的安危,便与长兄商议,将三姐接入万花谷,请擅长医术的同门设法施救。他自己也跟着搬入了落星湖,渐渐放下了笔墨,学起歧黄之术。
待到他在医道上小有所成的时候,三姐的病情也得到了良好的控制,更与一位杏林门下的师兄日久生情,那位师兄后来便成了花鹤翎的三姐夫。
花鹤翎三姐夫的医术十分高明,在他的悉心照料下,花家三姐的病情日益好转,两人的感情亦逐步走到了谈婚论嫁的时节。只是花家三姐自幼便喜武不喜文,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出门闯荡江湖,行侠仗义,x_ing子十分的豪爽,与一般的大家闺秀截然不同,与三姐夫亲近起来,亦是毫不避讳旁人。苦得花鹤翎被迫吃了小半年的狗粮,渐渐不愿意去做那活灯笼了。
恰好此时,杏林门下几位对蛊术颇感兴趣的同门临时起意,要一同结伴去南疆五毒教采风,深入研究五毒蛊术。花鹤翎闲来无事,重新提起画笔,心想素闻南疆风景秀丽,蜀中山势崎岖壮丽,皆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奇景,何不乘机一观,也好开阔眼界。
于是他便与同门一道跋山涉水到了那南疆密林之内与世隔绝的宁静村落。他见到了比人还要大的蛇兽,五毒弟子说那是他们的圣灵,能通灵x_ing,甚至还能与人攀谈交流。
又一个夏日的午后,他路过艾黎长老住所下的圣潭,一时兴起地去向双生蛇王打了个招呼,借问能不能摸摸它们的蛇鳞,得到它们的同意后,还没下手,身体却先一步没骨气的晕了过去。
等再睁开眼来,花鹤翎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少年。
只是那人已不再是少年了,少年时那张扬的美丽也随着年岁沉淀,似温柔又包容的海水般逐渐将他淹没。
第25章 章二十四
古往今来,喜欢一个人始于美色,易为他人笑做浅薄。可私心里,世人又皆将其默认为理所当然,易于之谅解。但没有人知道,花鹤翎最开始对于巫暝的感情,如同嗜酒者嗅得百年陈酿;好饕餮者眼见珍馐美馔;好丝竹者闻得天籁之音;好书墨者观铁画银钩。甚至还要再单纯干净些,他寻找巫暝的那些日子里,从未起过占有之心,只希望能再清楚的见上他一面,得他允许,将他的美色藏于丹青卷轴里。
所以再见到巫暝的时候,他一时高兴坏了,情绪过于激动,又晕过去了一次,闹出了个大笑话。一时好几日都不敢再去叨扰巫暝,但心里终归因见到了寻觅已久的宝藏而有些欣喜甜蜜。
那时巫暝的x_ing情虽不如现今这般八面玲珑,却也是很好相处的。
花鹤翎向巫暝的小师妹私下打探过:巫暝虽然年岁不大,那时却已是五毒灵蛇一脉的大师兄——娜尤早年也有过几个徒弟,但或是死于五毒教与天一教的相争之中,或是年岁大了,心也野了,不愿留在南疆,常年在外游历。林林总总的缘故下,巫暝反倒成了她座下最大的入室弟子。
巫暝在武学上勤奋刻苦,帮助娜尤处理教务时又圆滑而不失公正,而且非常护短灵蛇一脉的师弟师妹,在灵蛇一脉地址中可谓有口皆碑。
花鹤翎想起自己那日在圣水潭里被双生蛇王吓晕了过去,巫暝便将他背回自己的住处悉心照料,还特意回总坛请善长医术的同门前来诊治。心中颇感欣慰地想,他确实是个极好的人呢。
他想与巫暝做朋友,君子之交那种,然后找个机会和他说一声,他一定会答应自己的请求,让自己给他画张画,那样花鹤翎便心满意足了。
但很快花鹤翎便发现这事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简单。
因为他和巫暝之间,除了那天那场意外事故,几乎没有任何的交际。巫暝每日的行程非常规律,不是去总坛帮着娜尤处理教务,就是回家关门练功,练得还是五毒特有的毒功,他根本c-h-a不上手,别人也提醒过他,巫暝练功的时候千万不要前往打扰,巫暝平日里非常好说话,唯有这件事容易惹怒他。
花鹤翎来五毒教,名义上是为了与五毒教弟子切磋医术,但巫暝主修毒经,只研究五毒独门毒蛊□□,对于五毒补天诀医术毫无兴趣,从未在讨论会上出现过。
渐渐地花鹤翎摸出了规律,巫暝人缘虽好却少主动与人发生交际,花鹤翎自己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在他面前转悠,只能私底下旁敲侧击的向一些灵蛇门下的小弟子打听关于巫暝的消息。
花鹤翎因此暗暗苦恼了一些日子,但他是个天x_ing知足常乐之人,故而很快便释然了。
他想他可以这样远远的看着巫暝,似观一束生于湖心的红莲,也是很好的。
但命运常爱作弄世人,偏生在这个时候,机会却悄然而至。
南疆民俗与中原迥异,常有专为男女沟通感情而举行的火塘游方会,花鹤翎的几个万花同门都是少年心x_ing,胆子又大,既然敢不远千里的深入南疆采风,自然也对这南疆特有的游方会十分感兴趣,得到了消息后便约着要一同去凑个热闹。
花鹤翎自己也有些个好奇,还向人询问过些基本的礼节,听说要带上乐器,便把自己的一架古琴给抱去了,等到了现场,看看人家手里的唢呐与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有点儿傻。
幸好苗疆的姑娘小伙们天然淳朴,十分厚道,不仅没有笑话他,还有不少好奇的小姑娘围在他身边怂恿他弹上一曲。一起来凑热闹的同门们也跟着起哄,将他卖了,花鹤翎只好无奈的笑着,挑首简单明快的短曲弹奏起来。
花鹤翎在古琴上的造诣远不如自己的书画笔墨,但到底是世族大家的公子,总不会难以入耳,曲子弹得有模有样的,旁边渐渐有姑娘跟着低声唱和,他自己也逐渐为那欢快的曲调所感染,释然了心中的紧张,待到一曲终了,他已不再感到拘谨了。
偏生此时,身后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称赞道:“如游鱼戏水,画眉对唱,很应景的曲子啊。”
花鹤翎回过头去,看清从树影下走出来的人影,顿时红了脸。
旁边的五毒小师妹一见来人,顿时喜上眉梢,雀跃的跑过去将人牵过来,一边走一边道:“巫暝师兄,昨天我问你的时候,你还说不来的。怎么改主意了?难道……”
说到此处,明眸流转,左顾右盼,暧昧笑道:“难道是有人回来了?”
花鹤翎起初没有听懂这话,但见周围的几个灵蛇弟子都掩嘴低笑起来了,忽然想起了曾听人说,巫暝有个相好的明教弟子,两人偶尔会在游方会上相见缠绵。
巫暝伸手轻轻敲了敲那五毒小师妹的头,笑道:“胡说些什么呢,我练功乏了,出来走走也不成吗?看到这里有火光有琴音便过来悄悄。”
“真的?”
巫暝眨了眨眼,嘴角蔓开笑意,放缓了语调,玩笑道:“假的,我想你了,坐在屋里,脑子里也尽是你,所以特意来见你。”
小师妹自知他是在开玩笑,但巫暝那把声音说起这些话来,简直似用蜜将人溺死,不由小小的尖叫了一声,一脸受不了他的模样。在坐的姑娘们,更是无不红了脸蛋。小师妹笑着用粉拳捶他,嗔道:“不跟你玩了。阿姐说的没错,和巫暝师兄在一起久了,以后就难嫁出去了,再见了那个男人都看不顺眼,听谁的说话都似刮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