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龙算命的日子 作者:谢樨【完结】(13)
花珏没有认真听,胡乱嗯了几声表示自己听见了。到了地方,他跳下马车,迎头便是一泼淋漓大雨。他刚才为求轻便,出来时没有拿伞,没料到雨下大了。车夫看他这副模样,递给他一把破旧的伞,闲闲道了声:“公子先用着罢,我常在城主府后面那条街揽客,您记得还就成。”花珏伸手接过伞,不住地道着谢,那车夫却一把扣住他手腕,迅速地往他渗血的手心贴了个凉凉的东西,接着“啧”了一声:“这么深的口子,回去好生包扎才是正事。”
花珏低头一看,这车夫给他贴了块偌大的狗皮膏药,清凉幽微的药香散发出来,抹得厚得跟红豆饼似的,他伤口的疼痛几乎是立时便消失了。
他有些迟疑:“您这是……”
车夫却摆摆手,驾马就要走:“祖传的狗皮膏药,祛除病痛,药到病除,就当送您了。”
马车缓缓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奔去。过了一个街角,赶车人停了车,掀掉斗笠帽和长蓑衣,将憋闷在后面的面容解脱了出来。与此同时,路边等着的一个人走过来,伸手拿袖子帮他擦了擦额发下沾上的一些雨水。
“怎么样了?”江陵城主帮他顺好头发,低声问。
他的账房先生摇摇头:“拦不住他,这孩子铁了心要过去。我带回来的那个人倒是什么都说了,但龙啊术法啊之类的东西我也不清楚,所以只能放他出去,看样子这件事还得他自己解决。但那孩子……翻个窗还会蹭破手,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江陵城主点点头,不多说什么,把他推去了车内,自己驾车往回走:“我会派人跟着他,你不用太担心。”
江陵城主在沙场上长大,是实打实经历过腥风血雨的人,一贯不相信鬼神。但他对花珏这个小神棍的态度一向如此,不管他究竟在鼓捣什么东西,人没事总之是最好的。
身后的人在车内换着衣服,衣物发出窸窣摩擦的声响,他忽而听见自己的账房先生补充了一句:“除了这件事,小花儿近来还有些奇怪……我也说不太清。”
桑先生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场景,在他递出膏药,跟花珏说明之后,花珏脸上的神情不是感激,也不是欣喜,而是……某种强烈的不安与忧虑。
“我有这么吓人么?还是穿帮了?”他琢磨着,把当时说过的话再拎出来审视了一番:“祛除病痛,药到病除……”最终,年方而立的他得出一个结论:“唉,现在年纪大了,我真是搞不懂现在这些年轻人了……”
☆、术-渡龙(捉虫)
花珏按着自己的伤口,举着那把小破伞,在大雨中毫无目的地奔走。他手上的伤已经不痛了,果然如同他刚刚写的那张符咒一样,药到病除。判官笔再一次证实了它的可靠性。他不常雇马车,可也晓得狗皮膏药是那些江湖郎中的东西,药房里能不能弄到都是难事。而马车夫偏巧就在他用了那张符之后,雪中送炭一般地将药送去了他手中。
如同凡人命数有千百种,只要花珏用这支笔写上自己的愿望,它便会在那千丝万缕的暗线中寻到契合他心意的那条线,将它引到花珏面前。
花珏捏着那支笔,仿佛它是个烫手山芋似的,拿捏不定要不要随便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将它丢了。他胆小,对这样的力量心怀畏惧,就像同他始终敬畏天道一般。没有人比算命先生这一行的人更了解旦夕祸福——即便是最简单的符咒,也要用朱砂作引,朱砂辟邪是一,第二则是因为丹色近血,可以视作人血的替代物。而范围更大、用途更复杂的符咒,则需要完全新鲜的血液作为祭品。
他手里的是判官笔,动用这种逆改阴阳的东西的代价是什么?
他有点不敢想。他已经用过几次这支笔写下的符咒了。花珏见过太多这样的事,修建桥梁,有人会生祭童男童女,将他们钉死在桥墩子地下,作为向苍天求祷平安的代价,某些邪|教为了作法,会生生坑杀数千人性命。人的贪欲永无止境,即便是花珏自己,也不能保证自己全无贪念,可以视判官笔的作用为无物。
旁人有旁人的贪欲,他也有他的。他想要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作为偏阴命,他自小便度过了躲在床头的灯光中瑟瑟发抖,与各类恐怖凶悍的鬼影对峙的漫长年月,也度过了缠绵病榻,连眨一下眼睛都会带来刀割般的剧痛的年月。按命理学的说法,他这样每年到头来命里都有四五个大劫的人,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这可真难,他想着。
花珏几步踏入没及膝盖的水中,尽力趟着水,四处寻觅玄龙的踪影。他张口想要呼唤那条龙的额名字,但此刻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全哑,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花珏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刚见到玄龙的那一天,他扶墙站在涨水的江滩边,浑身被水浇得湿透,除了冷还是冷。此时他身边没有一个人,花大宝也不在。他打着抖,一寸一寸地在荷花荡中寻觅着微小的痕迹,集中精神去听,有没有玄龙的声音。
荷花荡其实是一大片芦苇湿地,高过头的、枯败的芦苇丛密密麻麻地占据着人的视线,花珏身上被锋利的叶片边缘割了好几道伤口,脚心也被一块藏在水中的碎石划破了。血滴滴答答地落入水中,很快便被冲淡成近于无的影子。突然,花珏听见一声沉重凶狠的长啸,从他前面的某个地方传了出来,比狼啸更森然,比虎啸更威猛。这种声音他从没听过,但此刻,他却鬼使神差地听出了那声嘶吼中的意思,是在叫他快走。
玄龙在命令他走。
花珏没走,他飞快地拨开面前的芦苇丛,往那个方向冲过去。就在他感觉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时候,他陡然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声:“怎么还没死?”
“这么大的东西,怎么也得要些时间罢,慢慢拖死就好。”
花珏心头一惊,生生停下脚步,慢慢绕着圈子躲去了那两人背后的方向,跟着悄悄拨开一个缝隙,往里面看着。两个穿着道衣的人背对他,其中一人手里拿了个漆黑的木杖,狠狠地打着地上某个东西的头。花珏睁大眼睛仔细望过去,觉得牙一酸,差点便要控制不住地冲了出去。
玄龙被他们钉在地上,头、腹、尾、爪各处插着半尺长的铁钉,每根钉子上面串着寸许厚的符纸。龙血染红了半个苇叶倾倒的水塘。那双白骨蛋一样的眼睛毫无光泽,玄龙脊背裂开,露出里面黑红色的血肉。
扒皮抽筋,也不过如此。
花珏气得几乎站不稳,他张张嘴巴,只能发出无声的喘气声,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清楚自己手无寸铁,又重病在身,并没有什么人可以来帮扶他,他只能等,等那些人放下戒心的时候摸过去把那些钉子拔了,再将希望寄托在玄龙身上,希望他还有力气和他一起反抗这些邪道士。但他气血翻涌上头,双眼发红,冷静不下来,看到这样的场景让他几乎崩溃。
玄龙曾与他朝夕相对,曾经救过他的命,花珏这一眼便可看得到尽头的一生如同一潭平缓流动的深水,把所有人圈在离他远远的岸边,就像桑先生,他永远不会告诉他有关自己年少时带着苍色的恋慕,永远不会再和他亲近一步。但玄龙和其他人不同,他不在花珏的计划里。
他是深水中的涟漪。
“呀,我们的客人来了。”有人站在他身后,将手轻轻按上他的肩膀。花珏在这一瞬间被什么人给一把狠狠地推了出去,推得他踉跄几步,摔倒在玄龙身边。
在他身后,如意道人一派仙风道骨,轻轻抚着自己的胡须。他身边立着一个面貌可怖的养鬼人,对着他微笑致意。
“两位主角齐活了。”那养鬼人道。
如意道人却摇头晃脑地道:“非也,非也,本来主角只有这条龙,可谁叫这位花小先生不听劝,非要给咱们添堵呢?我们常常说的四个字,从善如流……可见花小先生并非什么向善之人。”
更多的人从芦苇丛后面冒了出来,黑压压的一大片,一切都像那天桥边的事件重演。花珏大口喘着气,挪过去将一只手放在玄龙冰凉的脑袋上,想叫一叫他的名字,但只发出了气音。
玄龙一动不动。
周围人慢慢散开了,将他们围在正中间。花珏这一摔又扭伤了脚,爬也爬不起来,但他发现了这些人正好将他们附近一个正圆的地方空了出来,正圆的边缘,几十枚镇法的桃木剑巍巍伫立着。
“已经说不出来话了罢?没错,这便是咒你死的法阵。当然,现在它不止是镇你,也是镇那条龙用的。我们花了一个多月才设下灵气如此强盛的一个重叠法阵,效力也是成双倍的,你也不用想着逃走了,有什么遗言,现在说了罢。”有个道士道,忽而又一拍头,笑道:“哦,我忘了,江陵神算子已经说不出话了,小的便为前辈奉来笔墨……见笑。”
他们这群人时常写咒,墨笔之类的东西自然是随身携带。那人托着笔墨纸砚走过来,将它们塞进花珏的手里,顺手蘸了墨往花珏脸侧一抹,往他眼角添了一丝墨色。他仔细看了看花珏的脸,小算命先生干净清秀的面庞上添了这一笔,竟然生出了一些邪气漂亮的媚意。那人心思一动,咽了咽口水,忽而不敢与他对视,只再顺手捏了捏他的肩,算作轻薄,这边心思飘飘地回了人群中。
花珏只以为他这动作是威胁,根本没往另外的方向想。道士们开始齐齐念咒,催动法阵,他心口忽而剧痛起来,疼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眼前发黑。他摸索着往身边碰了碰,握住了玄龙一只碎裂的爪子。
他想:“还真是要同你死在一处了。”
但此刻,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另一个声音:不,不必。不必死。
他手里应当是有……令他们两人活下来的办法的。那声音被他压在内心深处,是他最后一道底线,他隐约晓得,一旦越过这个界限,他将付出几条命都换不回来的、巨大的代价。
那代价是什么呢?他知道的,他曾经知道,为了这个代价,他哄着那条龙,对他撒了此生唯一的一个谎,离开了它,但这件事和前世的记忆一样,被他抛弃在了转生的轮回之中。
他的头越来越痛,雨幕、苇塘、破碎的龙的躯体成为他视线中刻印的最后一个景象,花珏失去了视觉。但他还能听见雨滴溅落在水中的声音,听得见如意道人苍老古板的声音:“我所请者,必诛妖邪,邪名为龙,又曰嘲风……”
花珏抱紧怀里的龙头,摸出袖子里那支温润沉重的琢玉笔,极快地在纸上写着什么字,速度几乎与老人念诵的速度相同。落笔的一刹那,玄龙再次发出了一声低吼,动了动身体——挣脱了尾巴上的那颗镇魂钉。
我所请者,苍天赐佑,护名为龙,又曰嘲风……
他清楚地听见了天地间震动着巨大的回音,应和着他这道无比沉重的请求。他本来写到这里就停止了,但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写去,仿佛不是由他的意志,而是被那支笔带动着继续下去:生死之数,非自然不能易也,当真审得,当真判得?
当真判得?
幻境铺天盖地而来,花珏在一片漆黑中看见了一个发亮的星盘,那上面是玄龙的命数。种种往事,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花珏面前回放,也在玄龙的意识中回放,黑龙痛苦地挣扎着,和他一起陷在幻境与真实的世界中动弹不得。
他看见了一个蛋,被遗忘在某个终年不见阳光的山洞中。有一天,那洞里来了一个人,将它带回家捂着,等它裂开缝隙,里面爬出了一条小黑龙。黑龙睁着一双还带着蓝膜的、湿漉漉的眼睛,爬去了那个人的怀里。过了好些年,黑龙长大了一些,那人开始教它说话,带着它四处游玩,看尽山川美景。
另一边,玄龙嘶吼得一声比一声大,挣扎得也更加剧烈了。一个道士惊恐地道:“它要挣脱了!”却被旁人驳回了:“法阵催动到一半,是会这样。”但他话音刚落,玄龙再提起了一只爪子,摆脱了第二颗镇魂钉。
“你是什么人?我是龙,你把我养大,你也是龙吗?”
“我不是。”
“那你会不要我吗?”
“不会。你睁眼见到了我,我睁眼见到的也是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什么都没有办法将我们分开。”
多年后,某个人离去。形单影只的妖龙伤痕累累,躲在山洞的缝隙中,听着外面天兵天将声势凌厉的扫荡声,它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放弃,它自己也忘记了,这样东躲西藏、被人追杀的日子过了多久。十年?二十年?
不知不觉中,那个人已经走了百年了。
它舔舔自己入骨的伤痕,沉入江水中。他从兴州来,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它记得那个人的话:“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的名字念起来很好听。”
兴州,兴州好听。那么,江陵呢?
江陵这两个字,他会觉得好听吗?他会在这里吗?
如意道人继续念:“此龙罪孽深重,无人能渡,无人愿渡。纠集六界,断无存在之理,亦无人牵连在意。此心可诛。”
“当真判得……”花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眼泣血,眼角慢慢滑下一些温热的血珠。“收笔:此龙命不当绝。”
玄龙浑身一震,直接摆脱了剩下七十枚镇魂钉,带着花珏冲天而上。花珏被带入极高的高空中,随后感到他身下的那条龙又急急扑下去,驾驭着狂风与暴雨往地上狠狠砸去!桃木剑倾倒,阵法尽毁,花珏自天上坠落下来,什么都抓不住、飞快落地带来的恐惧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幻境散去,他的视觉与声音同时回归,他害怕地大声叫喊着,直到被一团浮空的水层层携裹着,慢慢着将他带到了地上。
玄龙召唤出的大水直接将那些人冲飞了,过不了片刻,却又更多的邪道士高举着刀剑冲过来,发狂地要跟他们拼命。花珏大口吸着气,忽而感到一双手遮住了他的眼睛,玄龙从身后将他抱在怀里,轻声说:“别看。”水流一份为二,再分为四……如此往复,分散成千百道比针还细的水锥,带着足以折断任何刀剑的高压向每个人的鼻腔、双眼、口腹中窜过去,将他们扎成了筛子。这水流做成的凶|器穿过人体,带着暗沉的血雾一同洒落在苇塘中,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天翻地覆之后,风平浪静。
花珏任他蒙着自己的眼睛,小声说:“你没事了。”
他听见玄龙说:“没事了。”
紧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花珏冻得浑身发抖,玄龙将他转过来,将他衣衫上浸透的水尽数消除,而后再度拥入怀中,抱得很紧。男人的声音飘在花珏头顶,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你判我命不当绝,其实也不过是此刻死,和往后死的分别。”
花珏道:“嗯。”
玄龙再道:“你说不送了,为什么还要过来?”
花珏声音闷闷的:“我不知道。”
男人叹了口气:“不知道便不知道罢。”过了一会儿,他捧起怀中人的脸:“别哭了。你不用觉得我可怜,人有脆弱之处,龙也有。但我并非什么多愁善感的龙。”
花珏红着眼睛,点了点头:“嗯。那还要我送你吗?”
玄龙沉默了一会儿:“有时候,我也可能有点多愁善感。你刚刚说什么?”
花珏擦干眼泪,茫然地望着他。玄龙拍拍他的背:“我没听见,不过我又另一件事要同你说……你记得我同你提过的,你的前世吗?”
“记得。”
“你前世欠我很多钱。”玄龙说。
花珏张大嘴巴,猝不及防:“啊?”
“所以你这一世要收留我。”玄龙接着道,不由分说地化了龙形,将花珏背在背上,向天空中飞去。花珏仍然有些怕,紧紧抓着两根龙角,伏在龙脊背上喃喃:“你这也太不讲道理……”
龙听了之后,认真想了想,又加上了一句:“我会驭水,可以帮你洗碗。”
花珏趴在玄龙背上,没有接着反驳。他脑海中回荡着那老道对嘲风的评判:劣迹斑斑,恶行累累。无人能渡,无人愿渡。纠集六界,断无存在之理,亦无人牵连在意。
孤零零的一条龙,活在这世上的的理由不被人承认,便要当做不该存在的那一份子被扼杀,被众生抛弃。
他有什么立场去同情他呢?他和他是一样的,没有奶奶,他也会只是天地间一抹茕茕孑立的孤魂。他出生之时,所有人都劝着说将这孩子扔掉,唯独奶奶力排众议,只身一人把他带大了,还养得非常好。
“我能渡你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玄龙没听清:“嗯?”
花珏讷讷闭了嘴,过了会儿才说:“我是说……衣服也归你洗可以吗,最近太冷了。”
玄龙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给我营养液的垂直居中、寇斯特、榛子爱果酱、靡靡茶荼、番茄好酸、沙葛葛葛葛葛葛,还有一位只有读者ID所以我这里看不到用户昵称的同学~
谢谢给我雷和手榴弹的榛子爱果酱、非文、论眼镜的正确用法、番茄好酸、暖玉生烟、靡靡茶荼、鱼鱼鱼愉同学!还有每天出现在评论区的各位,你们就是我最大的动力!超喜欢你们!!(希望手残的我没有打错大家的ID)2018年要来啦,祝大家都有一个愉快的新年~元旦假期快乐!
☆、术-为龙
玄龙身上的伤在朝夕间便痊愈了。
花珏蹲在自家的小池塘边,按着变小好几倍的黑龙的脑袋,强迫它翻身亮出肚皮,把每一寸鳞片后的血迹都擦干净了,这才终于确认,玄龙已无大碍。小一号的黑龙躺在地上,百无聊赖地观察着自己的爪子,等花珏放开他后,立刻便爬到了他身上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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