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龙算命的日子 作者:谢樨【完结】(22)
花珏此刻才是真的慌乱不能自持,他顾不得玄龙不让他动的警告了,赶紧从他膝头爬了下来,跌跌撞撞地便要离开。这回玄龙没有阻拦他,只待在原地,随手再摸了个杏仁咬在口中,看这个少年惊慌失措地飞奔了出去,若有所思。
“王爷,您看这……”等人走后,角落的阴暗处走出一个下人,诚惶诚恐地看向玄龙。
夜色中,男人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清,却并非完全的阴沉:“他不是陛下派来的线人,不必查他了。”
“那,送走吗?”
过了一会儿,侍卫才听见自家主人的回答:“暂时不用。”
玄龙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回想着方才一刹那少年似有似无的体温,脆枣甜得腻人,腻得像那人眼中的星子。
“花珏么……”他眼中带上隐约的笑意,念了那人的名字,其中有三分不自觉的温柔。
☆、魅-书信
花珏捂着兜里的小肥鸟, 急匆匆地跑回了自己“养病”的房间, 将凤凰放在了一个软垫上面。小凤凰跌跌撞撞地从荷包里爬出来,埋在垫子中半晌后才缓过神来,仰脖子望他。
花珏搬了把椅子在它面前坐下, 期期艾艾地问:“你是凤篁么?”
小肥鸟点了点头。
花珏再问:“你记得我吗?”
小肥鸟再点了点头。花珏长舒一口气:“总算还有你记得我, 嘲风他们全忘了。看来这回判官笔出了岔子,事不宜迟, 咱们现在先一起想想办法怎么回去, 尽量早日离开罢。”
凤篁张张嘴, 花珏仔细听, 发现它很悲凉地又叫了一声:“花珏——”花珏赶紧哄它,给它塞了几把压碎的花生米, 凤凰悲从中来,一一啄来吃了,吃了之后又叫了一声:“花珏……”
花珏看了它半天, 终于有点明白了:“你真的……只会说这几个字了?”
小肥鸟发出了疑似叹息的声音, 沉重地点了点头。
花珏:“……”
他本以为自己捡回来一个救星,结果救星开不了口,只会吃花生米。凤篁显然在花大宝那儿受到了惨无人道的对待, 饿得急哄哄的, 将桌上的点心渣子都吃得一点不剩, 并喝掉了花珏留着助眠用的半杯淡酒。喝完后,它将脑袋埋在翅膀底下,很害羞地看了花珏一眼, 接着便整个儿一歪,舒舒服服地将自己埋在了软垫之中,呼呼大睡起来。
花珏:“……”
他再三确认后,终于相信了这只鸟居然睡着了,仿佛根本不知道他们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花珏瞪了它半晌,终于还是服气了,小心翼翼地将摊着一只小肥鸟的软垫放回枕边,往上面盖了一条绢帕当做被子,自己也跟着爬上床睡下。他睁眼瞪着虚空,仿佛看见了自己虚无缥缈的未来,寂寞无助,好不悲凉。
第二天一大早,花珏睁开眼,惊觉自己被成堆的叠纸给埋了起来。床上薄笺纷沓铺开一片,床被都淹没得看不见了,在人眼前堆成一坐小山。
在那山巅之上,傲然站立着一只雪白的肥鸟,它尖短的鸟喙上沾了一圈儿墨,另一旁的凳子上,正放着被打翻了一多半的砚台。小凤凰跳了几步,衔着一张纸爬去花珏的胸前,精神十足地示意他看看上面的字迹。花珏睡眼惺忪,扯来一看,见凤篁用尖嘴往上写满了字:“早上好,花珏,如果你也想跟我说早上好,那么请翻到下一张‘月字第一’。”
花珏有点惊喜:他此前忘了,凤篁如今不会说话,但至少是识字的,能够叼笔写出它想说的事情。两人沟通虽说慢了点,但也可以全无障碍。
他揉了揉眼睛,找了半天之后找到了右下角画有月亮、标注“第一张”的纸张,见到上面写着:“我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很好了。你想不想知道我在这个世界里遇到了什么事?如果想,请翻到‘花字第十’。”
花珏:“……”
凤篁根本没有给他第二个选择。花珏一路看过去,那股子喜悦与新鲜劲慢慢减退,找得头都大了。凤篁并未体察到花珏的心情,反而叹他不解风情,又埋头刷刷给花珏写了一张:“你不懂,话不能说尽,像这样一张又一张,隐秘又吊人胃口,这才当得上风情。神秘二字,便是风月里第一大法宝。”
花珏瞪它:“我是正经人。”
小凤凰连连摇头,跳起来用翅尖把花珏拍了一顿,然后写道:“我不是要泡你,我是在教你怎么泡那条龙。”
据凤凰所说,他对眼下的情景也是始料未及的。他以鹦鹉的形象降世——在这里小凤凰用了“我的臣民的形象”的说法,以“体察我羽禽一族民生疾苦”作为解释;那之后被人圈养的经历,事无巨细都告诉了花珏。花珏勉力在大堆废话中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些重点:凤篁说,除了身份异常之外,这个世界的运转与二十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没有太大的差别是什么意思?”花珏问道。
小凤篁写:“从前有个人告诉我,运虽可改,但命数已定。你现在成了我投为人那一世的身份,只要在关键时刻不出岔子,其他一些微末的细节便可以不在意。所以你不用急着回去,我想,你这样下去,你应当还是能替我看见当年发生的事情的。”
“真的么?”花珏有点怀疑。
他学卦听见的说法是命虽定,运可改。前后的差别,意思却与凤凰所说的截然不同。这话他常说给失意的人听——看命,看的不是斩钉截铁的命数,而是一个人命中所能发展出的最大可能。赌鬼不到家破人亡时不会幡然悔悟,恶人不到儿死妻散时不会回头,但如果一个人心智坚定,未必不能左右自己的人生。然而按照花珏所见所闻,懒人懒到死,坏人坏到底,能给自己改命的人,百年未有一例。
凤篁接着写:“比如你如今逃出乐坊,当年也确有其事,不过我是归家途中跑出去玩了几天,在路途中遇见了他,之后由他将我送了回去。你出逃,我出走,二十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在王府中,现在你也在这里。所以你看,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花珏对比了一下凤篁告诉他的往事,发觉确实如此:他挨了嬷嬷一顿打,原因是他给玄龙拍了一张昏睡符,让人提前走了。而凤篁当年同样挨过一顿打,原因是不知收敛,竟然让贵客亲自为他奉茶。
差别在细枝末节之处,结果却是相同的。玄龙捡回出逃的花珏,紫阳王捡回乱逛的凤篁。
花珏有点慌:“如此巧合么?”
凤篁望着他,小豆眼中带着几许沉静:“所以你看,判官笔早就安排好了。既然你判的是我的命,我想,只要在这个世界中过完一生,我们就能平安回去。”
花珏沉默了。
小肥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然后挥挥翅膀,飞上他肩头蹲着,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脸:“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花珏叹了口气:“就这样吧……也怪不得你,是我根本不了解判官笔,嘲风说得对,我们还是太草率了。”
小凤凰歪歪头,并不说话。花珏把他从肩头拿下来,放在手心里握着:“我已经答应了你替你寻找记忆,不会食言。”
花珏将凤篁弄出的一大摊纸张悉数整理好,将它们压在衣箱底下。随后,他自己拿起笔,往纸张上写起字来,琢磨措辞的时候便随手给小肥鸟喂几颗小果子。
其实早在几天前,他便想过这样的可能:他身处凤篁的命格中,要想回到他原本的生活中去,便要让凤篁的这一生走到终点。凤篁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他便默认了,也不再抱其他的希望,只想老老实实地把这段日子捱过去,快点结束。
二十年前,凤篁出走玩耍,踏秋时崴了脚,被路过的紫阳王带了回去。两人相处半月时间,生出了些许情意。
凤篁评价道:“这个么,半月在你这样没见识的人眼中会觉得短,实则不然。我们风月场里的人,讲究的是一击必杀,拿下一个人的时间不用几个时辰。之所以我勾引他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实在是因为他油盐不进,太难搞了。”
小凤凰安静了一会儿,忽而喃喃:“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到底勾引到他没有。他总是不说话。”
花珏搁下笔:“勾引?”
“是的,要让他喜欢上你,愿意为你花钱。”凤篁写,“钱才是情爱的真谛。虽然我不承认那条龙的王爷名号,但这个世界中,你不必把他当做我的郎君,只当做嘲风本人便好,我想如此你会放松一些。”
花珏两眼放空。
他有点心累:这么说,他难道要像二十年前凤篁所做的那样,去讨那条磨叽龙的欢心?
那条龙会喜欢什么?捏成兔子形状的烧果子?还是洗碗?
花珏头都大了。凤篁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不要害怕,论到风月里这些事情,没有人比我更懂行了,我可以教你。各人有各人的不同,那条龙又与原本的王爷不一样些,对症下药便是。”
花珏认真地问:“那你说,他会喜欢什么?”
“你不知道?”小凤凰眯了眯眼睛,发出了咯咯的、疑似笑声的声音:“你真不知道?照我以前看到的,那条龙只喜欢你……最喜欢你了。只要是你,我想不管做什么,都是能让他开心的。”
白日,王府上下一改昨天宴请宾客的热闹与喧嚣。据说王爷在鹿苑中看月,看了一整晚,白天便闭门谢客,好清净下来补眠。
玄龙披着一件单衣,坐在桌前画画,几笔勾出一张清隽温润的侧脸。画完后,他觉得不太满意,随手又将纸张揉了,丢去了一边。
画里少了些味道,他并不清楚少的是什么。他画人,画男子也画女子,画稚童也画老人,今天这一幅的确是以那个乐坊头牌为原型的,只是怎么画也不像,他想记起那双清澈的眼眸,但迟迟难以落笔。
镇守江陵的紫阳王,今上皇叔,是个记不清旁人长相的人。玄龙看人只看衣着,听取他们的声音,同理,他忘了那小倌的眼睛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非常亮,亮而干净,能照见他的影子。
画不出来,玄龙便不画了。正想着何时将那小倌召来一次,对比着真人画一幅时,下人敲门进来,带给他一沓书信。
“是凤篁公子写给您的。”
说曹操曹操到。玄龙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他掂量了一下信的分量,有些讶异他为何能写出这么多字来。难不成真如大家所说的那样,那小倌思念成疾,日日传信等他归家,用情相当深刻。
玄龙不动声色地让下人退下了,等人走后,他才垂眼拆了信函,从里面抽出哗啦一大叠纸。
第一张纸上面写这几个字:“下午好,王爷,如果您也想跟我说一声下午好的话,请看第四张。”
玄龙:“……”
他抽出第四张纸后,发觉套路如出一辙,大意是再让他去找某个字号开头的第七张纸云云。他皱了皱眉,直接看了最后一张,那上面老老实实写着:“我想邀您一同踏秋。”
再没有别的了。
玄龙端详着这份写得百转千回的书函,忽而收敛了眉目间的端肃,轻轻笑了起来。
“好。”他低声道。
☆、魅-踏秋
花珏送出信函之后, 窝在房间的角落里翻黄历, 准备挑选一个宜嫁娶、沐浴、出行的良辰吉日,好好准备一番。不想他还未跟小凤凰商讨好细节,便在大清早被玄龙抓了出去。
花珏揉眼睛, 神思还有点恍惚:“王爷?”
玄龙见他只穿了一件单衣, 不动声色地将门窗掩好了,再看向桌面上的凤篁:小肥鸟刚用喙尖儿蘸了墨, 准备给花珏传授他的泡人经验,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写一个字, 玄龙便突然上了门。它立刻不动了, 在纸张上胡乱跳弹了一通,然后趴了下来, 尽力伪装成一只无辜经过的鹦鹉。
“你将它养在房中,不觉聒噪么?”玄龙问。
“还好,它很乖的。”花珏生怕这龙又看小凤凰不顺眼, 要把它做成红烧凤凰什么的, 急忙替这只小肥鸟说着好话。
“是么?它似乎在偷你的墨水喝。”玄龙端详着凤篁喙边的一圈儿墨迹。“这只鹦鹉……喜欢喝墨水?”
花珏赶紧编了个解释出来:“这只鸟比较特立独行,是一只满腹墨水的凤凰。若是给它喂一些普通的浆水,它反而不高兴。”
“这样么?”玄龙琢磨着, 忽而感兴趣起来:“你看上的鸟果然有些奇怪, 那这样, 我让人以后多送些墨条端砚过来,寻常的鸟食便断了罢。”
花珏:“……”
凤篁:“……”
桌上白白胖胖的鸟再次悲呼一声“花珏”,而后在桌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花珏在心中替倒霉的小凤凰叹息了一声, 然后道:“谢王爷。”
玄龙点点头,不再问什么,只等他换好衣服。
花珏刚从床上爬下来不久,此刻急匆匆地奔去了屏风后。凌晨天正暗,烛火映出屏风后一个隐约的影子,玄龙看了看那道影子,接着慢悠悠地转过身,随手拿了他饮过的一杯冷茶喝了几口。半晌后,花珏将自己收拾齐整,再打了水洗漱,终于想起来问道:“为何是今日踏秋?我,我的意思是……”
“我也想同你单独出行。”玄龙不等他说完,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花珏的手,脸上的神情一丝波动都没有,看的花珏有点悚然。这句话看字面应当是一句情话,但情话是这个说法吗?
其实花珏的本意是他没来得及准备,但他目前的事便是和这条龙培养感情,玄龙要误会,那便让他误会罢……
花珏偷偷抬眼瞥他,却见玄龙十分平静地望过来,眼神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圣上要在江陵修筑行宫,地址尚未勘定,请来的风水相师今天抵达江陵,顺带便将你带过去看看。”
“哦。”花珏道,同他并肩走入院中,忽而见到玄龙侧头看了看他:“怎么,不高兴?”
花珏摇头。
玄龙却哂笑一声,将他揽得更紧些:“过些天再补偿你一回,就我们两个人。”
花珏讪笑:“我真没不高兴……”
他算是瞧出玄龙目前的套路了:这人与他说话时,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仍是在将他当做随便一个小倌打发着。换句话说,凤篁这个名字在紫阳王这里暂且还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兴许玄龙只是觉得身边缺个人而已。出门时,他依照吩咐用纱帽遮住头面,与玄龙共乘一辆车。等到了地方,花珏才发现来了不少人,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身边的侍童、女伴等,也皆遮掩住相貌。
席上,他们二人算作焦点。紫阳王是出了名的好清静、不近美色,今日居然也带了男伴过来,众人啧啧称奇,忽而又有人问道:“听说江陵前几天千金一面的那个头牌,似乎同王爷相识了,这是把人带过了罢?”
“什么千金一面,不过是个出卖皮相的妓。”有人低声嗤笑道。出声的是一个与花珏差不多年岁的少年,穿戴雍容,一副众星捧月的派头,到了玄龙面前却无比乖巧温驯,只拿了一盏酒敬玄龙:“皇叔,请。”
这少年原来是边境一个小国送来的质子,只是此后家国覆灭,先帝看他耳目聪明,正赶上大赦之日,不忍心看这年少人就此命归西天,便将他送去了某位后妃处管教,当做皇子在养。后来更是封了王位,此人居然就这么作为一个异姓人转正了。在玄龙面前,旁人都跟着他的排行唤“五小王爷”,他本人则老老实实地叫玄龙一声“皇叔”。
玄龙应了酒,举杯喝下。那少年却三番五次地敬,言谈间意有所指,问的便是他身旁的花珏。小王爷酸溜溜地道:“是哪位美人儿让皇叔这么宠,连口酒都不肯喝,看来是不肯给侄儿这个面子了。”
花珏本来听他们觥筹交错、你进我退的场面话听得无聊,正闷头大吃,不想自己却被枪口找上了。玄龙没有回应,只推了杯酒给花珏,温声道:“喝了。”
花珏酒量浅,但偶尔喝个一两杯还是可以的。他小时候偷吃奶奶腌的野果都曾醉倒过,十分清楚自己喝醉后是个什么德行,只期盼着对面的年轻人能够放他一马,不要连连让他举杯。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席上呈的是后劲绵长的花雕,少年见他喝了,眼带笑意地继续劝,言谈间颇有些想把他灌倒的架势。
花珏本来就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身体底子也差,空腹喝了一杯以后已是热血上头,一阵一阵地发晕,几乎要站不稳。仓皇间,他到处摸了摸想找个东西扶一下,正好便抓住了玄龙的衣角。玄龙不动声色地扶着他,道了声:“够了,他酒量浅。”
小王爷大声嚷嚷:“我不信,皇叔身边的人是头牌呢,哪里是喝不动酒的人?”
此言一出,立刻又惊动了其余不知情的人。在座众人都听说过凤篁名号,只是没那个财力与资源,未能一睹传说中的头牌风采。踏秋野宴办的是无拘无束的兴味,有小王爷在这里煽风点火,在场的人们一时间都被激起了好奇心,起哄着要花珏褪下面纱。黏在他身上的视线有的是妒忌的、下流的,更多的则是像是看猴戏一般,等着看这场不大不小的闹剧会如何收尾。
花珏有点慌了。他固然可以摘掉面纱给他们看,可这是必要的么?若是凤篁本尊来,大约会有更加聪明的法子将这个局面慢慢引去其他方向,找个台阶下,但花珏一不会说话,二是胆小,绝无可能镇住场面。
此时,方才一直扶着他的玄龙忽而松了手,换了个姿势向后靠在椅背上,是处变不惊、不甚在意的态度。他看向花珏的视线中也带上了一些威慑与命令的意味,清楚地告诉他:要这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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