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龙算命的日子 作者:谢樨【完结】(29)
在哪呢?花珏疑心自己走错了,可他转了好几圈,却发现此地的确空旷,再没有别的人家了。
花珏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他不再走动,心知不是自己走错了,他无法继续蒙骗自己:这里一处人家都没有,没有花奶奶,没有他不认识的阿爹阿娘,没有他那个栅栏歪斜的小院子。
他的家在哪里?
花珏大脑一片空白。不过是二十年时间,这里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给他留下,连半个地基、半片砖瓦都没有。他见到了本应是他家引水渠后面的那一道小斜坡,花珏小时候常常从那上面滑下来,如此往复,玩得一身灰;也见到了本该是后院的地方立着一块沉重的灰岩,后来花奶奶请人在这里挖出了一口井。
难不成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还是说,当时的亲人们尚且居于别处,未曾搬迁过来。但奶奶明明告诉他,这宅院是几代传下来的老宅院,花家人世世代代都住在这里。
花珏慢慢地蹲了下来,只觉得浑身疲乏猛地冲上头,冲得他一阵一阵的头晕。这些天遭到的刁难和吃的苦都不算什么,他花小先生穷到大,也不是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只是猫狗尚且知道在冬日寻求一处温暖的窝,他也只想回家看一看罢了。
“凤……花珏?”
花珏蹲着有点累,浑身散下来,将将跪倒在地,忽而听见有个人叫了他的名字。花珏只当是听错,却见到一抹暗沉的衣裳下摆来到他跟前,而后是一只手,伸到他眼前来,像是想摸摸他的脸。
玄龙原本揣着一腔火气,一路强压着不动声色,预备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与江陵城主还未走到跟前时,便听见了这人直白坦然的一声“我喜欢你”,玄龙当时险些把马鞭子折了。
但当他走近时,却发现这人半跪在地上,眼神空茫,眼里明明白白写着难过。
花珏抬起眼,看清了来人之后,只怔怔道:“你回来了。”
玄龙蹲下来与他平视,望见他好似全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面容一派澄澈,眼神也十分无辜。他先前强压下去的那点怒火倏忽又冒了出来:“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跑出来,一走便是大半月,你究竟要干什么?”
花珏定定望了他片刻,慢慢回过神来:“我想回家。”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玄龙压着声音,目光比他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花珏本就有些难过,被那眼神看得受不住,猛地起身往回走:“与你无关。”
玄龙见他要走,心头无名火烧得更旺了,伸手一把将他扯回来,牢牢拽住了:“还是说你们乐坊中人生性如此,每天不招惹些许个人便不舒服?”
花珏没听懂他的意思,直接气笑了:“是,都是我招惹你们,我生来便应该独自一人的好,省得徒增烦恼,我死时找个坑一跳便是,命短的人活该孤独一世,活该被人指着说不该出生。”
他把手从玄龙手中抽回来,许是他长这么大头一次说重话:“王爷您让我自生自灭罢,我们两边都清净,你少来指责我。”
花珏擦了擦眼睛,玄龙又要来拉他,低低道了声:“别闹了,跟我回去。”
花珏红着眼睛看过来,看得玄龙心里一阵隐痛。花珏努力吸着气,强作镇定:“对了,你把我的小鸟和我弟弟还给我,我再也不来找你了。”
玄龙站在原地,态度温和下来,轻声问道:“怎么了?”
花珏憋着一口气,勉强笑道:“没怎么,请你把他们还给我。”
玄龙看着他的样子,想像以前一样上去将他拥进怀里,但忽而又有些不敢了。他手足无措地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后压低声音轻轻哄道:“那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回去接他们,嗯?”
花珏没吭声。玄龙往回走了几步,见他没跟上来,于是试探着握住他一只手,见花珏没有再挣脱,这才慢慢带着他走了回去。
玄龙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把他们叫过来?”
两人一路走回王府,花珏其实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忽而问道:“您能帮我查一查,江陵本地所有姓花的人家吗?”
玄龙忙不迭地答应了,再看了看他的状态,只让下人送来了果蔬粥品,附带咸菜酒水,一并放在他房里。
他立刻便去帮花珏查了。之前的那点微末的怒气早就被他抛去了九霄云外,玄龙想着花珏的样子,只能轻轻叹息一声,以为花珏是见到自己的家人搬迁了,不免失落。
说起来,他至今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也不曾见过他的家人。只知道他原名叫花珏,会算卦。
玄龙动用了卷宗,查来查去只找到几十余户。花这个姓是北朝姓,属周文王一支,属江城分布最广,但是出了江城却十分少见。江陵地小,虽与江城挨得近,但登记在册的逐一排查过后,也便只剩下了薄薄几页纸。
他带着卷宗回去找他,听见守在院门的下人道:“凤篁公子在庭院中用饭。”
玄龙点了头,忽而又道:“传令下去,以后他在我府上,你们皆称他花公子便好。”
下人喏喏应声了。玄龙在院门前停滞良久,见敲门后无人应声,便推门走了进去。
花珏坐在庭院的石桌前,并未动筷,却喝了许多酒。他心里想着事,下人不敢打扰他,只在他酒喝完时续杯,一壶梨花酿饮尽,再换上窖藏的黄酒。花珏一时不察,空腹喝酒,又喝杂了,等他认出身边坐了个人的时候,已经是醉眼朦胧。
玄龙看着眼前人的眼睛,替他把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好,声音里透着几分担忧:“怎么了?”
花珏脸颊红润,脑子已经迷迷瞪瞪了,但眼神却还清凉透彻:“我没有家了。你来干什么?”
玄龙看得出眼前这人喝醉了却仍然处于戒备状态,只好将手里的东西交了出去:“你要的东西。”
花珏接过来摆在桌上翻阅,立刻不理他了。那字小,有的还模糊不清,他看得有些头疼,便用手轻轻揉着太阳穴,神色间有些痛苦的样子。
看罢,花珏将卷宗还给玄龙:“谢谢您。”
这个“您”字让玄龙顿了顿,问道:“找到了么?”
花珏望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微醺的酒气带着清新的草木香散开,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像是听懂了玄龙的话,摇了摇头。忽而又说了一遍:“我没有家了。”
“嗯,确实,没有家了。”花珏思考了半晌后,盖棺定论。他又问玄龙道:“花大宝他们呢?我带他们回去,谢谢王爷这几天的照顾。”
常人喝醉了总会露出一些痴傻憨态,花珏醉了却揣着糊涂装明白,对他越发的客气,简直拎出去便能当做礼教典范。玄龙心里不是滋味,想要顺他意,又怕他再跑了,只耐心地劝道:“你看,天晚了,你的小鸟和要找的人也睡了,不妨明天再动身带他们走?”
花珏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哦”了一声。
玄龙凝视着他,忽而道:“花珏。”
“嗯?”花珏抬起眼,睫毛微颤,比平日更乖巧的样子。
玄龙看着他的模样,有些心疼又渐觉有趣,问道:“花大宝,桑意,你究竟喜欢哪个?”
花珏瞪他,眼神很警惕:“你要干什么,我都喜欢。”
玄龙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愣了愣,而后高深莫测地接着问道:“我呢?”
花珏认真打量了他几眼。玄龙立在他身边,无端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将腰背挺得不能再笔直,只等着老师检阅。
“喜欢的。”花珏说。
玄龙受宠若惊,有点惊喜,想过来后又有些无奈,摸了摸他的头:“只能选一个。”
他循循善诱道:“要你最喜欢,最放心不下的那个人,你觉得是谁?”
最喜欢?花珏心中没有最喜欢的排行,论到后一点却有。花大宝成日胡混,一点都不像一只好猫,花珏很忧心它的未来;甚至到了这判官笔的梦境中,变成人的花大宝仍然胡作非为,做事只凭意气,走哪都是一副欠揍的模样。至于桑先生、小凤凰和玄龙,他们都很靠谱,花珏不担心。
想到这里,花珏确定了:“花大宝。”
玄龙:“……”
作者有话要说: 玄龙:好气哦,可是还是要保持微笑(T_T)
☆、魅-约定
玄龙还没来得及开口, 花珏便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嗯……花大宝他太不让人省心了, 以后我不在了,没人管他,怎么办呢?”
花珏早认为自己没准儿哪天便会嗝屁, 想到家里一龙一猫, 还有一只可能会留下来的小鸟无人看管,不由得又难过了起来。玄龙和小凤凰有的是地方去, 但花大宝一定会犟着要留在江陵, 他的宝贝猫儿子从此要成为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花珏头脑发热, 想得小心肝直抽抽,急忙起身要去找, 结果再被玄龙一把拦了下来。
“我方才听你说他是你弟弟?”玄龙终于意识到花珏可能跟他说的不是一件事,半扶半抱着眼前人,认真询问, “你不必担心, 我将他安置好了。”
花珏点了点头,忽而又一把抓住他:“还有我的小鸟。”
玄龙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那只鹦鹉也很好, 你先吃一点东西, 好好睡觉, 我们明天再说说话,好不好?”
花珏摇头,眨巴了几下眼睛, 想了半天,终于意识过来刚刚玄龙说已经“安置好了。”安置好了什么?他一时间又陷入了迷茫中,只凭直觉知道,现在没什么要担心的了,他需要吃一点东西。
玄龙见桌上饭菜都凉了,便让下人撤了,做了新的上来。后厨的人战战兢兢地全按花珏的口味重做了一遍,反倒是忽略了他这个王爷也没吃饭,呈上来的都是食味寡淡的素品。玄龙一时也懒得计较,只顾伺候身边这个小醉鬼吃饭。
花珏后劲上头,路都要走不稳,玄龙便见到他支棱着筷子就要往粥碗里戳,戳了半天发现什么都没夹起来,还有些疑惑。玄龙苦笑着放了筷子,替他盛了碗粥,用调羹舀起一勺碧玉粳米粥送到他嘴边。花珏伸出舌尖舔了一小口,向后瑟缩了一下,小声说:“烫。”
玄龙收回来自己尝了一口,没觉得烫,只笑他是猫儿舌头,接下来喂之前便轻轻吹凉了再让花珏吃。他喂一口花珏便吃一口,那副样子看得他内心柔软。乖巧的人嘴唇上带着一点微亮的水迹,红润温软,无端让人想咬一口。这是碗甜粥,咬下去……应当也是甜的罢。
玄龙这么想着,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花珏刚咽下一勺,眼睛却望着桌上那壶还剩一半的古越龙山,撑起身想往前拿,两人恰巧撞在一起,银壶微凉,花珏将将把它拿在手里,回头却被玄龙吻住了唇舌。花珏睁着眼,想要在视线中寻找手中倾斜的黄酒壶,找来找去都只望得见一双乌黑温润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他的影子,似乎还有摇荡的星辰,慢慢把他淹没了。
花珏手一松,带落一个空银盏,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一圈儿后,在青石地上碰出一声清亮的响声。玄龙一吻终了,花珏愣愣地看着他,俯身试图去找那只碰倒的酒盏,却被玄龙再度按住了。
“我呢?你还没说清楚,花大宝是你弟弟,那桑意呢?”玄龙声音有点哑,“我想要你告诉我……这样的事,你老是一团糊涂,我本想等你哪一天能明白,如今方知你这人着实不讲道理,一定要问清楚了我才甘心。”
花珏被他问懵了:“桑……先生,我很感谢他。”
“想跟他成亲么?”玄龙问道。
花珏想了一下那个场面,立刻吓得摆了摆手:“我,不……桑先生,我……”话还没说囫囵,玄龙从他的神情中寻到了让自己的答案,伸手将他揽入了怀里,低笑道:“我不问了。”
花珏望他。
玄龙被他的眼神看得又笑了一下:“吃饱了吗?”
花珏点了点头,玄龙趁机又在他唇边啄吻了一下,把他送进了房中。他的怀抱很温暖,亲吻也很舒适,花珏沉溺在玄龙的糖衣炮弹里一动也不想动,外衣被扒了也浑然不知,直接被抱入了床榻上。
玄龙令人备好了洗漱用品,端来水盆给花珏擦脸,像搓什么猫猫狗狗一样仔仔细细给他把头脸手脚上的灰尘擦净了,将他的中衣中苦也悉数换了下来,命人送洗。
耿直的王爷做起这事来一丝不苟,目不斜视,在他的认知里,这人早已与自己有了体肤之亲,没什么好顾忌的。不料花珏脑子里那根理智的弦还未彻底绷断,这小倌伸出一只手,牢牢扒住他的肩膀:“你脱我衣服干什么?”
玄龙警告他:“不要乱动,我给你擦身。”
花珏手一松,舒舒服服地摔回柔软的被褥中,只睁着一双眼睛不断向他看来,玄龙瞅着这小眼神里像是有点委屈,强撑着不与他计较的意思,沉声道:“以后别喝这么多,听见没?”
花珏“哦”了一声。玄龙没忍住又在他脸颊上掐了一把,花珏一动不动,见到玄龙替他收拾好,身上衣服穿得好好的,琢磨着这条蠢龙是不是又准备不脱外衣就爬上来?花珏爱干净,虽然不至于成癖的程度,平日里花大宝没洗澡就往床上跳是要挨打的,玄龙也不例外,外衣穿在身上总是避免不了沾染风尘,花家是禁止和衣睡的。
花珏来了精神,抓住玄龙不让走,眼疾手快地开始剥他的衣服。玄龙看着他一双手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有些震动:“你在干什么?”
花珏瞅他,板着脸训斥道:“不能不脱衣服就上床!”
玄龙这一瞬间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眼前的人一脸认真,已经扯下了他的外袍,这会儿正将罪恶的双手伸向他的腰带。玄龙抓住他的手,忍着自己心上涌来的那阵躁动,冷静问道:“你说什么?”
花珏挠挠头:“你今晚不在这儿睡吗?”
玄龙最近已经了解了这人的套路,先没忙着激动,而是不动神色地深入问他:“在这儿睡是什么意思?花珏,说清楚。”
花珏往床榻深处滚了滚,自己裹上被子后探出个头,根本没理他:“你不睡,那我先睡了,晚安,嘲风。”
“嘲风是谁?”
接连好几次从他嘴里听见陌生人的名字,玄龙现在觉得自己的脾气已经被这人磨得快没有了。他如今彻底服气,去一旁草草洗漱过后,当即掀了被子爬进来,把不停哼唧的花珏圈进了怀里,不让他入睡,不停捏着他的脸颊。
花珏在迷糊中睁开眼睛,瞧清楚了眼前的人:“这个么……说来话长。”
“是谁?”玄龙锲而不舍。
“你呀。”花珏冲他笑了一下。玄龙愣了愣,被那话语中往心尖尖抵弄的婉转余音弄得不知所措,紧接着眼神暗沉下来,不自觉往旁边退了退,让还未暖起来的被窝凉一凉自己。
“是你,总而言之,你是一条蠢龙,不要再问类似的问题啦,我很累的。”花珏道,“你不记得我了,这没关系,只要能回去便都不成问题。不过你要是敢欺负我,你就等着回去洗一千遍碗吧。”
花珏醉着,话也说得颠三倒四,玄龙只当他是在说胡话,却仍旧认真听了下去。花珏说到后面,声音小了下去,今日种种在脑海中浮现:“我找不到我的家了。”
玄龙握住他一只手:“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我帮你找。”
花珏动了动,眼里又涌起玄龙刚刚找到他时的那一抹黯然与难过,安静了。他不说话,玄龙等了半晌后,终于摸过去,再度把他抱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早点睡吧。”
花珏道:“嗯。”
“你刚刚叫我什么,蠢龙?”玄龙用额头抵着怀中人的额头,静静感受着他宁静清香的呼吸,“改天再给我好好解释一下,先不追究你。不过,欢馆人有个规矩是忌口不犯神灵讳,‘龙’字说不得,我都知道的事,你这般无所顾忌,回去了要怎么办呢?”
花珏“唔”了一声。
玄龙晓得再过几天,他便要不得不送他回去了。官娼一旦失踪逃跑便要上报官府,妓院相应地要赔给巨额的罚金,之所以江陵乐坊尚未把此事闹大,是因为凤篁为头牌,一旦上报官府便要损失一大笔金银,换了谁都肉痛,况且也会坏了欢馆招牌。
他在他这里尚且无事,可他出来已经太久了,再耽搁不得,需要将人送回去。
“哼哼什么,听明白了吗?”玄龙一时兴起,轻声吓唬他:“我说我要把你送回去了。”
花珏一听见“回去”两字,立刻条件反射地想起了自己最初挨的那一顿打,警惕地往后缩了缩。玄龙一把把他捞过来,拍拍他的脑瓜:“怎么,怕?”
花珏老实点头。
玄龙又笑:“那我帮你赎身呢?虽然你不是凤篁,但你愿意跟我吗?”
他伸手轻轻擦过花珏微润的眼睫,举止极尽温柔:“以后你的家便在这里,家中只有你我,你可愿意?”
花珏已经接近睡熟,眼睛也不经控制地闭上了。玄龙再将他把怀里按了按,只觉得怀中人身躯温软,恨不得将他日日揣在身边不离手。花珏不说话,玄龙便当他已经默认,垂下眼来再衔住他微张的口齿,低声道:“……就这么说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通知:从今天起爆更一段时间,每天(应该)有三更吧,大家没事了可以来这瞎瞅瞅。啾咪~
☆、魅-千家算命
花珏这次没能顺当地醒来, 他本就体弱, 醉酒后在院中吹了风,不幸感染了风寒,发起了烧。
玄龙陪了他一天一夜, 花珏醒时就给他喂饭喂水。花珏酒醒了之后立刻开始抗议:“那个, 我可以自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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