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龙算命的日子 作者:谢樨【完结】(38)
他的军师吃了一惊:“被废黜?”
“兵败,贬为庶人。”谢然似乎嫌他老是叨叨的有点烦,面无表情给他嘴里塞了把果子:“最近朝中风向不太对,我们暂且按兵不动,看过陛下决策后行事。”
桑意慢慢咀嚼着果子,安静了。两人对坐桌前,桑意研墨看书,谢然低头批公文,忽而院门处涌起一阵喧闹,隔壁的七大姑八大姨之类的人高声惊叫起来,比叫声更大的是院中的嘈杂与躁动。房中的两个人同时起身,快步走到窗前,却望见几列兵士占据了前院,更多人守在门口,片刻后没了动静。这些兵士的服饰形制他们都眼熟,正是接驾圣上那一日,围在林玺身边的禁军,正儿八经的虎贲郎。
谢然倚着窗,冷声道:“禁军明火执仗,闯我谢家,陛下这是要抄我的家么?”
桑意笑了:“看来我终于可以转正了?城主,承让了,那我想让你给我做一回军师,你看如何。”
两人短短两句半开玩笑似的话间,院内外剑拔弩张的气氛忽而消散了。外面领兵的禁军燕山左卫笑了笑,大声答道:“近来刺客多出,陛下担忧城主安危,特派卑职前来护卫,还请城主不用多虑,且安心在家中呆个几天。”
“呆几天?可有旨意?”桑意问,“让城主包饺子给您吃么?”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惊,饶是谢家人也震动了一下。他这言谈间意有所指。这个时间内,谢家府兵尚且在屏山、鹤翅岩两地例行操练,只需两只鸽子,这支动如雷霆的军队便可立刻赶回护主,如果赶回来包了饺子,也便是……与皇上亲御的禁军作对。
“初九过后,只得一天,卑职怕也吃不上这顿饺子。”那左卫不卑不亢地答道。“陛下亦无明旨,只是口谕。”
谢然点点头,转手把桑意扯回去:“明白了,辛苦校尉。”
而后众人各自归位,该干嘛干嘛。谢然拉着桑意回府,示意他噤声:“此事不简单。”
桑意凝神细思道:“这是要保你,还是要整你?”
“恐怕是前者。”谢然答道。这位少城主大步跨过中堂,回头道:“先是林和渊出事,再是朝人弹劾我与紫阳王弄权,这次陛下秘密来江陵,派人守住我们而不说其他,你觉得这是要对谁下手了?”
桑意一愣。
“紫阳王……”他喃喃道。
谢家府邸中,一只灰扑扑的信鸽掠过后窗,从后院门慢吞吞地跳了出去。寻常信鸽养在鸽笼中,谢家这批灰鸽子却是从小剪了了翅尖,每日束半日翅膀来训练他们归巢,大些后与奶山猫养在一起。这批鸽子有声音时用脚走,空旷无物时方敢振翅飞。谢家府邸上下进入了严密的监视中,却让这只小鸽子悄悄溜了出去。
“王爷,有信到。”
有人抓住了这只灰鸽子,送去了玄龙面前。明日便是初九,王府上下正在整顿打点,一派热闹。玄龙诧异地扯开信鸽脚上绑的纸条,见上面写道:“速回长安,放权收兵。勿回。”
玄龙皱了皱眉,思考一会儿后突然变色,低声向身边人吩咐了什么。紧接着,王府上下叫喊声四起,每个人奔走相告:“提前一天出发!加紧整顿!”
“怎么提前一天出发?”有人低声询问。
“不晓得,王爷刚刚说的。”
玄龙大步回房,写好几封重要信件,转递斥候送出了,这才将该收拾的东西再清点了一遍。江陵不再需要他操心了,玄龙最后从一本书中抽出一张地契,简单用王印盖了个章,写上:“易主花珏。”
写完这四个字后,他发了一会儿呆,披衣出门,向左右问道:“他人呢?”
他身侧的人都晓得他问的哪个,迟疑了片刻道:“花公子……昨日出门了,一夜未归。”
“一夜未归?”玄龙皱了皱眉,一瞬间想冲出去把人抓回来,然而生生按捺住了。“那么将这份地契送去他房中,我们即刻出发,不用他送了。”
属下心中暗暗嘀咕:“花公子也不见得愿意送,这架吵得,王爷您现下走了可别后悔,三五日后铁定还要回江陵哄人。”
他只知要随王爷回长安,大抵同以前一样,是修整操练,顺便论数战场上的功业,不知道王爷这次为何这么着急地要走。
到了黄昏,一干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城,玄龙驾马回望,看见他的府邸在黄昏中镀了一层暖黄的光,温暖而漂亮。
花珏仍然没回来。玄龙口里打声呼哨,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发烧了,进度很慢,准备休息一段时间,从今天起恢复每天一更。
另外更新时间调整到每天十二点之前(写完就发),不要跟着熬夜啦。谢谢大家支持~
☆、幻-我们回家。
花珏一行人凌晨回来时, 已是人去楼空。
玄龙他们提前一天匆匆动身, 府中上下却仍然打点齐整,只带走了军中必要用品,剩下的金玉摆件、银两钱财分毫未动, 连带着房契一并完完整整地交给了花珏。花珏蹲在府门口听着, 管事虽有不忍,但还是一样一样地把玄龙交代的话给他说了一遍:“这些东西都留给花公子您, 王爷说随您处置, 变卖了最好。”
花珏气笑了:“他这算什么?”
掌事的小心翼翼:“大约只是想您往后日子过得舒畅些。”
“我不要他的这些东西。”花珏在门口蹲了半晌, 站起来往里面走, “您帮我还给他罢。”刚走了没几步,花珏这才想起来人已经走了, 甚至没给他个送别的机会,断得干脆果决。听人说玄龙这一趟是收兵回长安,这回更是连王府都留给了他, 大约永远都不会回江陵了罢?
玄龙只带走了两盆花, 一株雪海,一株墨菊,是他们踏秋那一日, 花珏靠着一卦姻缘卦从花老板那儿换来的。
小凤凰窝在花珏的头顶, 等他进屋后, 跳下来蹭了蹭他的脸:“花珏。”
花珏这一夜未归,本是在外面探听有关判官笔的消息,结果什么都没打听到。他想回来找林和渊, 询问他是否还把八字给过别人,但林和渊已不知去向,并未像原来那样等着他。
花珏一点头绪也没有:判官笔改命是不需要本人的八字的,一字千钧,写上了便会成真,换句话说,只要看林和渊不顺眼的人,哪怕是个路人,都有可能是判官笔原来的主人。
花珏问:“我自己手里也有一支判官笔,有用吗?我现在给他改回来,不知来不来得及?”
小凤凰却只看着他:“花珏,这是二十年前。”
花珏一怔。
小凤凰接着道:“二十年后……我听说过,这个小五王爷死于瘟疫,尸骨无存。”
花珏垂下眼,默默摩挲着手里的判官笔。小凤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语不成句,花珏勉强才听懂了他说的什么:“林和渊那样对你,你不生他的气,却反而这样思虑他的事。”
花珏笑:“他不过是让我泡个水,我难不成还让他用命来赔我吗?”
“我不是说这个,花珏,你太好了,性子也太温了些,事事都是这样。”小凤凰道,“比如这几天的事,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把那条龙追回来。”
“把嘲风……追回来?”花珏慢慢咀嚼着这几个字,想起玄龙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不由得心头一痛,转头勉强道:“大约是追不回来的。”
花珏想了想,又说:“他已经不要跟我在一起了,追了也没有用。”
小凤凰盯着他不动。
花珏再勉强笑了一下,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这小肥鸟截住了话头:“花珏,我记得的事到这里便没有了。”
花珏一愣:“你是说……”
“是,我马上便要死了,也许是今日,也许是明日。”小凤凰忽而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语调坚定:“当年的我,也一定会把他追回来!他是我的人,生生世世都要是我的人,无论最后是被他杀了也好,被他抛弃也好,在把话说尽之前,我绝不会让他这么随随便便地离开我!”
花珏像是又看到了小凤凰刚刚找上他们的样子,孤独、幽僻,却能够驱使最热烈的火焰。他不由得震动了一下。此时此刻,无论他自己心中想明白没有,即便他心中还怀着迷茫与黯然,他都必须按照小凤凰说的去做了,为了还原当年的真相。
……自己本就是为此而来,不是吗?
花珏拍拍小肥鸟的头:“我知道了。”
他将房契压回原处,猛灌了一大碗药,随后让府上掌事给他备马。花珏之前只会骑骡子,但之前玄龙带他同骑过几次,掌事给花珏找来的又是一匹温驯的小白马,他慢慢摸索着也便会了。
花大宝陪在他身边,一路紧盯着他,防止他身体不适摔下马。花珏好几次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破了,甚而感觉到喉咙中涌起一阵甜腥味,但他咽了下去。耳旁风声猎猎,花珏冻得浑身发抖,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如同往常那样疲惫,病痛仿佛也在此刻被冻住了,只剩下一颗温暖跳动的心脏,在代替小凤凰往前奔去,奔往他的爱人……和死亡。
这一瞬间,花珏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想说了。
他想见他。
他喜欢他。
他于朦胧中听见了金戈声响,好似那便是两人共同的前程。
而百里之外的另一边,却有人反向疾驰,往回狂奔。
“王爷,急报!京中有人血谏您在江陵养兵,唆使小王爷战败,勾连六诏人意欲举兵某事!请您速回长安放权!”
“急报!王爷,请速回长安,不要停留!”
此事再也瞒不住了,一路人心惶惶,斥候来了又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圣上只在江陵留了几日时间,没给他陈情的机会。听说皇上已经起了疑心,玄龙要即刻返回长安面圣,否则等待他的唯有一字而已。
也幸好江陵城主提前得知了消息,告给了他,凭直觉判断,此事一定有人从中作祟,甚而有可能将有人从中截胡,给他设计回京的障碍。
“王爷,急报!”又有一个斥候来,这个斥候不过十五六岁,还是个新兵蛋子,一路憋得满面通红。
玄龙道:“说。”
那孩子跪下来给他磕了个头:“江陵……有人肃清王府。”
玄龙陡然勒马,沉声问道:“什么?”
“有人带兵肃清王府!花公子他们……”那斥候还没说完,玄龙便已脸色大变,召来左右副将,依次吩咐道:“你们带人继续回去,我随后赶到,不必等我。”
“王爷三思!请速回长安!不要有片刻逗留!”
玄龙并没有理会他们。他只带卫队十二人,本来想要孤身回程,只是这帮人不肯离他,非要跟上来,怎么赶也赶不走,玄龙便应允了。他下马认真对这十二人一拜:“我此去且为私事,凶多吉少,你们既然不愿意先回长安,我无以为报,感谢二字不足言表。”
那十二人齐声道:“我生之日,誓死效忠!”
一面奔走,一面回头。玄龙几乎将身下这匹马活活抽死,只求能快些返回江陵,把花珏救出来。他后悔了,他早该想到,自己走了,身边人必然会受到牵连,他更不应该不等他回来便不告而别。
所谓分别,不过是气话罢了。在生死面前,往日种种又何足挂齿呢?命只有一条,心上人也只有那一个。
天亮之前,玄龙终于赶回了江陵,回到了王府中。出乎他意料的是,没什么人包剿王府,府中上下清扫过,所有物件都被砸得粉碎,房屋空空,一个人都不见,地面上连一丝血迹也不寻。
旁边探出一个瑟瑟发抖的管事,失声惊道:“王爷您……您怎么回来了?”
这管事显然找了一个地方躲过一劫,没被抓起来,却吓得不轻,他抓着玄龙的衣袖,焦急道:“花公子去寻您了!王爷,江陵一分一刻都呆不得了,您赶快走罢!找到花公子,跟他走得越远越好!我瞅着那些穿红盔甲的兵就不是好人!”
一条道,几座山,两人生生错过。
玄龙深深吸了一口气,马不停蹄地带人回撤,重走一遍来时的路。两人有缘,他记得他在月老庙求过的那只签,记得那个“缘”字,所以他一定会找到他。花珏没事,他不在王府,这很好,他更想把人带回来,像以前那样拥入怀中,问他一遍:“你愿意跟我去长安吗?”
他想,为什么当时没有问呢?
天还没亮,周围仍然是一派深沉夜色,天空透着一种轻薄的蓝,十分淡,当空挂着一轮皎洁剔透的圆月,仿佛澄澈透光的一枚玉璧。月下是山,是平原,有经年荒芜的古道,在山的末端,古道的末端,玄龙望见了大队沉默的人马。
这些人马聚集在山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着十几个人。周围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便被冬日的冷气压紧了,透出一种令人冷得受不住的寒凉。
“什么人?”玄龙喝问道。
另一边有人慢悠悠地回:“是定国候府兵,前来接国师回京的。”
“侯爷府上兵马在此逗留,有何居心?”
那声音笑了:“王爷,您错了,这可不是我们在此逗留……而是,您意欲带兵举事,被我们刚巧遇见,于回京途中酣战一场,剿灭一空。”
话音落,玄龙眼中冷光一闪,刹那间抽手挥开长剑,挡过一支射来的羽箭。那羽箭来势凶猛,被挡住后却软绵绵地滑了下去,玄龙垂眼看去,箭的末端绑着一个半旧的铃铛,银色的,精致漂亮。
“这可是国师铃,国师令!天官相师卜测您有不轨之意,我们这些打下手的,焉敢不从?您之后,还有谢然那个毛头小子,虽说现下陛下护着他,但也到此为止了。”随着银铃声停,上头给这场对话画下终点,“再见了。”
厮杀声起,来者上千兵马,玄龙这边只得十三人。对方有意无意地戏弄他,慢慢拖延着时间,想看着他们犹如斗困公羊一般慢慢熬死。王府卫队都是实打实地从边疆野营中混出来的铮铮铁汉,奋力拼杀数刻后不见疲态,反而更加凶狠,想要替自己效忠的人硬生生杀出一条路来,眼见着包围圈快被破开,领头人声嘶力竭喊道:“上!都给我上!直接杀了他,别让他跑了!”
玄龙冷眼拼杀,身负多处伤痕犹自不觉,他一剑挑翻两人,驾马往前冲去,笑道:“谁要跑?我林榭一生到死惟愿马革裹尸还,怎能便宜你们这帮鼠辈!”
他疾驰,冲出,将一切拦在他眼前的人撞开,将一切凑过来试图伤他的人斩落马下。他身后有在沙场上配合默契的兄弟断后,目标指向的方向却不是另一边空旷的坦途,而是山坡之上,领头人所在之地。坡上的人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掩护时,玄龙手起刀落,转眼便结束了那人的性命,紧接着纵马而过,一路挥砍,将其他的人尽数践踏于马下。
他满面鲜血,目光如刀,一时间犹如战神降世,周围人讷讷不敢上前。
但玄龙知道,大势已去。十几人对上千人,能坚持到这个时候,大约只因他心中尚且存留一丝愿望——那个人在哪里呢?他是在月色下骑着一匹马,面色急切地寻找着他吗?
找不到他的时候,会哭吗?
玄龙双手脱力,过度使用体力让他头脑变得有些昏沉,忽然间,他听到了声如雷霆的震动,来自他的身后,熟悉的号角和呼号声传来,令他恍如隔世。
“我生之日,誓死效忠!”
兵马的洪流席卷了整座山头,玄龙身后,他熟悉的部下向他冲来,化为他最坚实的后盾。他们没有去长安,而是违抗了他的命令,这是第一次。玄龙忽而再笑了起来,再度打起了精神,指挥着他的人上前冲杀。本就不甚严实的包围圈一冲即散,剩下的人意识到局面不对,开始做鸟兽散状,拼命往后逃去。
在大批逃窜的人马中,一个不受人注意的、青灰色的轿子被放了下来,里面的人下了地,踉跄几步,随后被什么人扯上了马,飞快地往后奔去。
玄龙一眼便认出了那是谁,沉声下令:“拦住那个人,国师作乱,其罪当诛!”
说罢,他纵马追上,接过部下递来的弓箭,抬手缓缓瞄准。“嗖”地一声箭响,紧跟着烈马痛苦的长嘶,马背上的两个人摔倒在地,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
三青注视着眼前逼近的兵马与火光,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论走到哪里,他都是最惹眼的哪一个,或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让他这个淡然自若的人在战场上也显得不同了起来。
旁人眼中,一个浑身裹满粗布,仅用一件长袍勉强遮掩住自己的人形同鬼魂,正垂眼静静地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旁边人都在四散游走,唯独他像是钉在了那里,于猎猎风火中不动声色。
“那是谁?”
千军背后,花珏死命捂着嘴止住咳嗽,靠在花大宝怀里。行至一半,他已经没有办法继续骑马了,花大宝便带着他与自己同骑,小凤凰窝在他胸前,拼命拱着他。
花珏并不知道他与玄龙错过了,只是恰巧碰见了回程的玄龙部下,没有多想,便急匆匆地一并跟了过来,如果不是一位参军死命拦着,他大约会直接冲到前线去。
他望见了玄龙,看见了他奋力拼杀的背影,也望见了高屋建瓴一般流走的战况。花珏提着一口气,飞快地往玄龙那边奔去,却看见他正立在一个黑衣遮面的人身前,挥手提剑——
剑光大盛,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
一张符纸悄然落地。
“你只可在此,不可越过。”
那道剑光带起的风声之大,撕裂了眼前人的面罩,撕裂了他长久以来用来遮挡、让他不见天日的棉布绷带,化为粉尘。他手里握着一只象牙白的琢玉笔,提笔凌空再写道:“不可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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