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湛看过去,他差点便站起来,但还是没有动,只转回头缓缓地卷起来面前的一卷画。
永安关上屋门,朝萧湛走过去,而后再也忍不住抱着他哭起来。她哭得太凶了,反而只能听到抽噎的声音,一下一下要背过气去一样。
“怎么办……怎么办呢,”永安声音碎得不成样子,好像把所有无处诉说的委屈与难过都哭尽了。
萧湛犹疑了下,抬手抚着她的后背,低声道:“……别哭。”
这句话足以慰藉好几年的担惊受怕,永安一边笑一边使劲用袖子抹眼泪,重重地点头,好一会儿才清楚地说出话:“他去梁昭仪那里,我才趁机跑过来的……我好想让你离开这里,怎么办呢,哥哥……我没有办法。”
萧湛看起来要冷静得多,他侧过脸去,下巴显出一个紧绷的弧度,慢慢地道:“……你回去吧。”
“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来看你的,”永安惊讶道,她看着萧湛有些憔悴的脸,又咬牙道,“他这么毁你……现在又把你扔到这里,自己跑去跟后宫的女人好,他还杀了姐姐……”
“是我自己来的,”萧湛道。他拿起来桌上的那卷画,接着淡淡地道,“不用来看我。”
“……哥哥,”永安彻底惊了,“……你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醒过来,我很担心你,我也只有你了……”
“萧湛早就死了,你跑来喊我哥哥,若是有心人知道了,该死的是你还是我?”萧湛背过身去,“从前的事,我都忘记了。”
永安到底心思浅,她自小在宫外长大,心事都写在脸上,当下觉得无法理解又伤心地红了眼眶,接着哽咽着跑出去了。
淡粉色的雪纺缀纱裙袂在门槛上一闪而过,人影早就不见了,萧湛还望着门口,脸上的表情从黯然慢慢变成空白。燥热的风从窗口吹进来,把灰旧的帐幔扬得飘飘荡荡。萧湛慢慢地坐下,又展开了那卷画轴,画卷上是几枝梅花。那是他七岁生辰的那个冬天,缠着萧辰画给他的。
没有了那炉燃着的香,萧湛仍然很嗜睡,并且在这废弃的禁宫里,梦境还清净了许多。但他到底身体太衰弱了,因此睡得极轻,那一声格外轻微的推门声霎时便惊破了夜色,把他吵醒了。
有人走过来,蹑手蹑脚的,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一点动静。他坐在了床榻边,衣料上的熏香也随着幽幽地传过来。
萧湛闭着眼睛,但那个人一时竟也没再有什么动作,仿佛只是坐在那里看他。萧湛把身子朝里翻过去了。
“你呼吸都变了,”只能是萧辰的声音,他轻声道,“……回去吧。”
“不,”萧湛睁开眼睛。有清亮的月色从破旧的窗户照进来,屋内显出一种暗银色。
萧辰站起身,接着屋内骤然亮起烛火来。萧湛抬手挡住了眼睛,接着又拿被子蒙上头,靠着床角。
萧辰一时有些无措,又去吹灭了烛火坐回去,沉默片刻道:“你身子弱,不能在这里。”
“……找个干净地方而已,我活不长的,你大可放心,说不定就是这两天的事。”萧湛的声音闷在被子里,萧辰差点没听清。
他随即一下把被子掀起来甩到了一边,扳过萧湛的肩膀。萧湛神情平静漠然,平平地道:“你还不能放心是吗?”
“跟我回去,跟我回去好吗,湛儿,”萧辰握着他的肩膀,嗓子嘶哑道,“我求你,你让我怎么办?”
萧湛的面容在月光下如玉石雕成,他的眼睛像冰冻的泉水,萧条无神:“……坐天子位,做史书上的一代明君。我给哥哥当皇位下垫脚的尸骨。”
官道上尘土飞扬,胡云川气喘吁吁地冲着前面的苏宣喊:“……慢……慢点,我跟不上……”
苏宣只得停下来,他太兴奋了,好不容易才勒住马,笑道:“这样慢,怎么能娶到我们公主啊?”
“我的随从还在后面,”胡云川道,“我还带了聘礼,不能失礼啊。”
苏宣胡乱地点头:“你说的是,总之,娶了我们公主有大大的好处,王子殿下可谓英明。”
第五十五章
一大早,捧着各类陈设与起居用具的宫女便立在了凤仪宫主殿外,萧湛醒后,一群人又立刻到屋内忙活打扫。领头的宫女看出萧湛脸色不好看,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陛下吩咐奴婢们来收拾,扰了公子清净,请公子恕罪。二十四亭清凉宜人,公子可去赏玩片刻。”
二十四亭是御花园后湖一处盛景,依照节气之寓,一亭一景,如二十四颗精美绝伦的宝石镶嵌在碧湖之间。
萧湛一动不动:“我不想去。”
“奴婢们清扫难免会有噪声,尘土飞扬,恐伤到公子身体,”宫女又低下去身子,“陛下吩咐了的,还请公子不要为难奴婢们。”
萧湛转身坐在了桌前,面容更加漠然:“去问问你们的陛下,谁为难谁。”
“公子恕罪!”宫女又跪下连声请罪。
萧湛起身,声音已经有些不耐:“都出去……”
“见过陛下。”
萧湛顿住,背过了身子。
“湛儿叫你们出去,怎么不出去?”萧辰的脚步慢慢走近,语气很随意地道。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房间里霎时安静了。因为这种安静带来的悚然感觉却顺着后背爬上来,挥之不去。萧湛索x_ing转过身来面对着萧辰,眼神撇过一旁,一言不发。
“湛儿想待在这里,那就待在这里。但凤仪皇后若看见你住在这样的地方,恐怕不会放心,”萧辰轻声道,像个善解人意的兄长,甚至一反常态地搬出来以往连提都不准提的凤仪皇后。他知道好言好语地劝说没有用,索x_ing就装作大度一点,用萧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来做武器。不是最爱你的母后吗,怎么会让她九泉下也难过呢?
这句话立竿见影,萧湛几乎同时扬起胳膊朝他打过来,落到萧辰脸边的前一瞬被牢牢攥住了。萧湛愤怒得无以复加,却因为没多少力气而挣脱不开。
“……你滚!”萧湛嘴唇颤抖着,眼圈发红。
萧辰恍若未闻,仍旧温言温语:“我今天可以陪你玩一天,莲花快谢了,想不想去看看?”
萧湛狠狠甩开他的手,身体往后一退撞在了桌子上:“我一刻没死你一刻不能高枕无忧是不是?你也不怕来这里沾了晦气!”
“凤仪宫不能住人,”萧辰道,“你先出去待一会儿让他们收拾好。我不跟着你,你想去哪玩去哪玩。”
铁拳砸在棉花上终究没什么声响,萧湛回身拂落了书桌上的东西。砚台笔画噼里啪啦撒了一地,一直靠里放着的一卷画纸边缘恰被镇纸压了,卷轴便慢慢地滚了出去,把那副画展现在了两人面前。
两三枝红梅,浮动在昏黄的月下,那作画的朱砂已掉了颜色。
萧湛一愣,飞快地蹲身去扯,他哪怕一个边角也不想让萧辰看到,动作便没有顾忌,嗤啦一声扯断了。萧湛便胡乱地把那两半画纸拽出来,揉在一起扔到角落里去了。
萧辰并没有跟他抢,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跟过去那个角落很久都没转回来。
萧湛的气其实已经发泄了大半,他乍见萧辰那样的目光,心里狠狠地酸软了下,又攥紧拳头吸了一口气,硬邦邦地道:“那是别人送给我的……”
“走吧,”萧辰却道,他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好像方才脸上的揪心与痛楚只是萧湛的错觉。
萧辰说了没有跟着,果然没有跟着,等萧湛走到御花园,他吩咐了宫人跟着萧湛伺候,自己便走了。
那几个宫人倒是善解人意得很,跟着萧湛有一段距离,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
萧湛没什么兴致,走了几步便到凉亭里歇着,带着s-hi润水汽的微风迎送来了湖面上的荷香,萧湛倚着柱子一会儿,昏昏欲睡之际,又被人声惊醒了。他回头见水榭头守着的宫女拦住了一个衣着异样的青年,那青年身旁倒是付青,正在劝他什么。
“在西狄,不管是谁都可以去赏花,不能因为有一个人在看别人就不能去,”胡云川不解地对付青道。
付青道:“末将带您去别处赏花。”
“为什么?”胡云川却耿直地道,“他不是你们皇帝,我却要躲避他,他难道比我地位还要高吗?”
三言两语间萧湛听得清楚,他走过水榭长廊,便要径自离去。
“你为什么走?”胡云川又在身后喊他,“虽然我是西狄的王子,但我是来做客的,赶走你是不礼貌的。”
付青下意识地一声“殿下”被萧湛的眼神制止了,他拱手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什么都不说。
萧湛微微朝着胡云川颔首,他听到胡云川的身份心里有疑猜测,但又不敢确定,便道:“王子殿下前来做客,可是应邀么?”
“我来求亲!”胡云川爽快地道,“你们陛下忙得没空,我便先来大饱眼福,之后再与陛下商讨亲事。你们陈朝的人一个一个都那么好看,你们的皇帝陛下更是貌若天人,连西狄最美的仙女都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