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看起来很平静,林北山抱拳道:“启禀陛下,兵部侍郎陆大人半月前去吴地查官匪勾结一案,不幸殒命,众位大人不见陛下早朝,这才授意末将来禀明圣听。”
“吴地官匪勾结案,三个月前朕便命兵部处理,兵部侍郎半个月前才出发……”萧辰把长刀扔到地上,“百官为了故意抗命的兵部侍郎逼到朕前?”
“末将不敢!”林北山重重地叩头。
“付青呢,禁卫军又玩什么把戏?”萧辰已有一丝不耐。
“末将是新上任……”林北山声音直打颤。
“现在开始不是了,”萧辰道,“其他人没事都退下。梁昭仪这般殷勤,去问问你那好父亲,知不知道有折子参他?”
凤仪宫门口的众人皆惨白着脸,一时内散得干干净净。
萧辰这才转向萧湛,若有若无的微笑中透着一点狠意,他轻声道:“突然就听话了?他们要你出来你便出来?”
“这都是哥哥教我的,”萧湛平淡地道,他清瘦的身影近在咫尺,却给人的感觉如在云端,“……不要做无谓的抵抗。我记得很牢,不敢再忘。”
萧辰紧紧地盯着他,手上却迸发出一股大力,把萧湛苍白的手腕捏出血红的痕迹。他迟迟地笑了笑:“为什么不找我?”
萧湛挣了挣胳膊,慢慢地把手腕抽出来,才道:“哥哥忘了,不到三个月前,你还想要我的x_ing命……刚才你晚出来一步,我的血应该就溅到你脚下了。”
“湛儿……”萧辰站在原地,“我不是想……”
萧湛转过身去:“哥哥怎么还跟自己撇关系?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这样,无法光明正大地活着,被当做迷惑圣听的佞幸,甚至要被你的妃嫔辱骂轻视……”他顿了顿,无比清晰地道:“这都是因为你。”
第六十三章
一众大臣还没等到祸乱后宫的妖孽伏诛,先等到了萧辰。晨光铺洒,朝殿的执事内监笼着袖子站在朝阶上尖声喊:“上朝——”
梁太傅面色凝重地进殿,跟着群臣下拜高呼万岁。他板正着身子,心里早做好了打算。萧辰此时定然要大发雷霆,说不定自己还会成为杀j-i儆猴的那一个,毕竟自己女儿在后宫如何,他清楚得很。
若是萧辰要处置他,就不是坏事。为后宫佞幸发作大臣,只会让原本立场中庸的大臣激愤起来,毕竟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到时江山国祚、社稷先祖的说法搬出来,群臣重压,萧辰终究年纪太轻,由不得他任x_ing包庇。
“陛下龙体大不适,但顾念众位卿家,故勉力离开病榻临朝,众位卿家有事速奏——”内监扯着的嗓子打断了梁太傅的心想。
先前想好的应对统统戛然而止,变作一片空白。萧辰说自己生病了,那……身为臣子怎么好一开口就指责拖着病来上朝的皇帝?
短暂的寂静之后,“保重龙体”的声音此起彼伏。
“朕只顾着养病,想来落了不少事,”萧辰摆了摆手,声音半点严厉也无,“三日前,朕命户部去查的账本,想必有进展了?”
一刹那朝殿内静得几乎呼吸可闻。萧辰让查的账本是什么?哪个官员敢说自己的账本是一清二楚,敢摆在青天白日下的?
几道目光唰唰地便投到了户部尚书背后,刀悬于颈似的,户部尚书额头上涔涔冒出汗来,他拱着手:“回禀陛下,臣……臣还需一些时日……”
“那便再过一些时候吧,”萧辰笑道。他轻飘飘地这么一句,不知道底下多少人劫后余生,妖孽的事哪有自己身家脑袋重要。皇上既然让了步,他们也不必死缠着后宫不放,毕竟打皇帝的脸不是什么讨好的事儿。
“还有什么事要朕处理的么?”萧辰道。
梁太傅用余光一瞥,收回来时持着玉笏的手已经捏紧了。他清了清嗓子,语气平缓地道:“陛下日夜cao劳,臣等羞愧不能为陛下分忧。但听闻陛下在后宫专宠佞人,致使龙脉不足,还望陛下为大陈江山稳固思虑。”
附和的声音并不多,零零星星两三个。
萧辰长长的眼睫垂下去,遮盖住了厉如刀锋的寒芒。他抬起眼来,又是一片春风化雨:“上个月,昭仪宫中有宫女不堪欺凌投井而死,太傅觉得你女儿品x_ing如何?”
周围大臣为梁太傅捏了一把汗,那几个附和的骤然后悔不迭。都逼死宫女了,梁太傅如何能当着萧辰的面夸赞自己女儿?但若是说一句品x_ing不好,只怕保不住昭仪的位子都是轻的。
梁太傅不说话,萧辰便又笑道:“朕也是流言蜚语的听说,不知是真是假。想来只有佞人,才会逼死宫女,梁太傅说的佞人当是与朕以为的一样吧。”
梁太傅面如金纸,梗着脖子道:“陛下圣明!”
“无事退朝——”内监尖利的嗓音适时地响起来,萧辰拂袖而去。
萧湛在窗边枯坐至深夜,好不容易躺到床上,合了眼又无法入睡。他又坐起来靠着床头,忽然想到那一幅被他撕坏扔掉的画,赤脚下了床榻便往角落里寻。那一间屋子还是此时这一间,眼下角落里干干净净,连灰尘蛛网都半点全无。
他怔怔地站着,雪缎中衣下骨r_ou_伶仃,站在灯火下像一个清冷冷的幽魂。
半夜时分,屋外悄悄话一般地响起了雨声。萧湛未披外衣打开了两扇门。已有秋意了,凉风随着他的动作扑面入怀,把长发吹起来。萧湛打了个寒噤,才觉肺腑生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再回去,五更漏响,忽然便有了困意,沉沉地坠入黑暗中。
萧湛睡睡醒醒到傍晚,宫女才发现他发起烧来。太医来把脉写了药方,留下一碗黑浓的药汤。萧湛喝不下去,只闻着那味道便叫宫女撤下去。
“公子,请您喝一点吧,”宫女急道。
萧湛苍白干涸的嘴唇动了动:“先放着吧。”
滚热的药汤慢慢冷下来,萧湛又睡了过去。来收药碗的宫女只得把凉药端下去,她刚放下托盘,眼睛一突,立刻跪地低声道:“见过陛下。”
苦涩难言的药味又重新飘进鼻端,萧湛睡得那样沉,也被呛得迷迷糊糊醒来。他睁开s-hi润通红的眼睛,便见萧辰在身旁,手里端着冒热气的碗。萧湛看着他,又被揽到萧辰怀里。
“烧得很厉害,不能不吃药,想吃哪样糖哥哥去给你拿,”萧辰手背贴到他额头试了试,低声道。
萧湛目光飘忽着落在药碗上,伸手一推便打翻了药碗。滚烫的药汤顺着萧辰的手翻下去,撒到地毯上。萧辰手背上被烫到的地方迅速浮起一大片刺目的红,他几乎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萧湛眼睫颤抖了一下,随即把头撇过一边,声音带着高烧的沙哑:“……你来管我死活做什么。”
“你怪我归怪我,又怎么跟自己过不去,”萧辰拿宫女递过来的冰毛巾敷在红肿处,另一手没放开萧湛,“先把药喝了,听话。”
“比起吐血而死或者被烧死,能自己病死是好下场……”萧湛转头,“哥哥说是吗?”
“湛儿,你一直恨着我吗?”萧辰抓着萧湛滚烫的手心,短暂的沉默后扳过他的脸,生怕他不听一样,“这次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以后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你再相信哥哥一次好不好……你不肯留在我身边,我……太想要你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些话是埋藏在污泥下不见天日的叶芽,从雪白的根里长出来,直接地露在日光下。在朝堂上玩弄人心的年轻帝王唯有此时是胆怯的,然而他把弱点露得太多,终于让自己退无可退,只能孤注一掷地站在悬崖边,嗫嚅道:“你……一点都不能喜欢我吗……”
萧湛猛地推他,因为发烧脸色潮红,嗓子都哑得不成样子了:“你怎么让我相信?哪怕你说怕我有异心才想要我死,我都可以接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你想跟尸体谈情说爱,它也会腐烂化成枯骨的!你有必要装傻吗!”
萧辰面色一点点变得惨白,眼神虚虚地落在不知道哪里,小声道:“我的湛儿不会有异心,我知道。可是一旦你拿到皇位,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把你留在身边了。我……离不开你……”
萧湛一个笑还未形成,大滴大滴的泪水就顺着脸颊淌下来。他脱力般地往前跌进了萧辰的怀里,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虚弱地道:“哥哥,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六十四章
绿夏已去,三四场冷雨带来了寒秋。大陈国事安宁,边境平和,安谧的气息随着秋雨散布在山河的每一个角落。
但文武百官极少在他们的皇帝脸上看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了,那些从前挂在他脸上与真心无关的完美笑意像是随着一个盛夏凋零而去。朝堂上的萧辰总心不在焉,却能在下一瞬就叫最本分的臣子冷汗直流。
他确实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君王,恩威并施,进退有度。一时间群臣都觉得那个能在后宫里误了两次早朝的小皇帝是上辈子的事,虽然算来也不过三个月。那些个担忧龙脉的老臣终于喜出望外地在不是秀女大选的季节,把一堆貌美少女塞进了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