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思追曾说,阿凌,他们说人死了之后,魂魄会回到他死时的那个地方,做一次世间最后的徘徊。
金凌闭目嗤道,无稽之谈。
蓝思追便只好轻笑着抱住了他,动作之间,腰间银铃悦响不断。
金凌所嗤笑的无稽之谈,此时此刻,却完全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让他在这片荒山中,愈发迷茫起来。谁也不知道,他每日来到这里,究竟是不是在寻找蓝思追徘徊于此的魂魄。
他仍旧孤零零地坐在一块青石旁,背影瞧来,比之前愈发清瘦了。他握紧了那把普通的佩剑,一拔出鞘。淡蓝的剑芒清清冷冷,剑身上映出了一双平静而毫无生气的眸子。
他的身后站了一个人,白袍在微凉的风中作响,衣摆微扬,露出了一双一尘不染的白靴。
那双白靴踏过荒土,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金凌抬眼看了看,只瞧见一个最瞩目的斗笠,斗笠檐垂下的薄纱飘起,隐隐约约能看见那人白皙的下颔。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原本应当是个清越的少年音,只是被束缚了许久,此时沙哑了许多,听不出原本的音色,只温柔对他道:“好久不见。”
金凌似乎对这字眼有些抵触,冷冰冰地道:“你是谁?”
那个人缓缓笑了笑,手缩在广袖里,托着一个物事。那物事微微动了动,自主从袖中探出了头,继而露出一个胖胖的,圆呼呼的软白身子。长相十分滑稽可爱,一下一下抽动着粉红色的鼻尖。
那人略低身,双手托着它送到金凌面前,微笑道:“你可知道,我这次为你抱来了云深不知处养的最圆滚的白兔。”
金凌蓦地怔了。
那人继续笑道:“我吃过许多甜甜的莲蓬,但所有人都说,皆不如云梦的甘甜。作为交换,明年夏日,公子带我去摘云梦最甜的莲蓬。可好?”
握着剑鞘的手指瞬然收紧,金凌收剑入鞘,一下子站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人说,你偷了我的佩剑,叫我走来得好辛苦。
天知道他是怎么在含光君冷冷的眼神下硬着头皮才借来这只最圆滚的白兔,又是如何辛苦的抱着这只胖兔子,徒步走上这座荒山来找金凌。
金凌屏住呼吸,慢慢地探出手,握住了斗笠的檐,将它摘了下来。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到什么,此刻便不复存在了。
白兔跃到了地上,安静地卧在一旁。
面纱斗笠下,露出了一张清俊秀逸的面庞,含着一如既往温柔含蓄的笑容,眼神干净清澈,益发温和。
金凌的全身上下都在颤抖着。他红着眼眶,忍耐了许久,才敢颤抖地伸出手,戳了戳少年微笑的面颊,然后又捏了捏,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蓝思追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一把带入怀中,轻声道:“真的是我。”
他依旧在狠狠颤抖着,咬牙挺着,不肯发出一声来。
蓝思追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缓声道:“忍着,会难受。”
眼泪温热灼目,积蓄在红红的眼眶中,一瞬间,生生涌了出来。金凌仿若崩溃,紧紧地攥住了少年胸前的衣裳,埋首在胸口处,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
“蓝愿……蓝思追……”
蓝思追向来疼他惜他,将他揽在怀中的力气又紧了紧,温声道:“你知道吗?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除了你我,便再无其他人了。那个梦,后来被硬生生地打破了。我飘飘荡荡的徘徊在尘世间,再也看不到你了。我很害怕,若是我没有醒来,你又会如何。”思追轻轻笑了,说,不过还好。
“我回来了。阿凌。”
卷二:薛晓
第30章 错生1
“给你。”面前的人朝他张开掌心,微笑可亲的对他道。
他愣在那里愣了许久,微微抬头,没有动作。
那人身着道袍,白衣胜雪,拂尘靠在臂弯处,负着一把长剑,对他略微弯下身子,双眼清澈干净,唇角勾着一抹温和的笑容。
清风明月,晓星尘。
见他没有动作,晓星尘也不在意,笑着把他的手抬起来,把糖放在他的掌心,温声道:“吃吧,甜的。”
他半信半疑的看着晓星尘,眼中带着警惕和谨慎,可最终仍是抵不过心中的好奇和甜的诱惑,仔仔细细的剥开糖纸,拿着糖,小心翼翼的舔了一口。霎时,舌尖上一股清甜气香传来。
他脸红了红,晓星尘果真没骗他。
晓星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片刻,道:“薛洋。”
晓星尘笑了笑,对他道:“你无处可归?”
薛洋点头说是。
晓星尘道:“要一起走吗?”
薛洋一怔,猛地抬头,似是不敢相信,结结巴巴的对他道:“真、真的吗?你带、带我走?”
晓星尘笑意更甚,从怀中又摸出一块糖,搁在他掌心,对他伸出手,笑眯眯的道:“阿洋,要一起走吗?”
阿洋。这是在唤他吗?
虽然很别扭,但是很亲切。
薛洋抿起嘴唇,犹豫不决。晓星尘也不急,手就停在半空中,等着他来牵,或是在等他拒绝。
许久,薛洋才慢慢的抬起手,轻轻牵住了晓星尘的一根手指。
晓星尘微笑,朝前走去,薛洋就一直牵着晓星尘的手指跟着他走,落后一步的距离。
走了很久很久,薛洋停住了脚步,怔楞的看着自己的手。
他与晓星尘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
“道长……”薛洋提高了声音唤道,望着那个径直前走的人。
见他不理,薛洋连忙跑上去几步,边跑边喊他。可是他跑了很久,和晓星尘距离却一直都是那么远。
薛洋喊道:“道长,你不要我了吗!”
晓星尘停下脚步,回头。薛洋心脏猛然停了两拍,怔然望着他。
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被绷带包住了,里层还隐隐约约的有血渗透出来,逐渐变成了两个可怕骇人的血洞。
霜华出鞘,剑芒凌厉,剑指于薛洋。
“薛洋,你实在是,太令人恶心了。”
薛洋呼吸一滞。
“你恶心我?很好。不过晓星尘,你有资格恶心我吗?”
身子猛然向前一倾,撞在了破旧的木桌上,薛洋一下子醒了过来。他睁眼,迷茫了片刻,才逐渐清醒,垂头看向怀中抱着的霜华。
他打了个哈欠,拍拍衣摆起身,腿有点酸麻。他跺跺脚,缓缓走到屋子角落放着的那口棺材处。
棺材里面躺着的人俊雅之极,唇色灰白,双眼上缠着几圈纯白的绷带,绷带下本该是眼珠的位置却凹陷了下去。原来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两个空洞。
薛洋蹲下身子,把霜华放在地上,拿起旁边干净的布巾,轻轻的擦拭着那个人的下半张面。待擦到颈处的地方,更是小心异常,仔细的避过那道细线般的剑痕伤口。
薛洋看着看着,眼睛忽而痛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就移开了目光,转而拿起了那个人的手继续擦拭。
那双手非常干净,骨节分明又修长纤细,掌心里有一层薄薄的茧。这双手,曾经给了他不少的糖,却也曾握着霜华给了他一剑。
霜华一出惊天下,正如他的主人一样。夜猎,一战成名。
薛洋笑了笑,淡声道:“我又梦到你了。”
棺材中的人当然不会理他,因为早就死透了。
他自顾自的,像是在和那人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平平缓缓道:“还叫我阿洋呢。还给我糖。”
擦拭完毕,他将布巾放在一旁,又抱起了霜华,靠在棺材上,满脸倦意。忽而,他自嘲的笑了笑:“怎么会呢?那可是梦呀,晓星尘,只有在梦里你才会这样叫我吧,还只能是在我的梦里。”
“你的梦里有什么呢?你的师傅?宋岚?或是阿箐那个小瞎子?”
他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虎牙若隐若现:“说呀,我喜欢听你讲故事。”
而后,他垂下眸子,轻声道:“哦,我忘了,你早死了,又怎么会说话,会做梦呢。”
地上有两坛未开封的酒,就在一旁,薛洋咽了下口水,对棺材中的人道:“晓星尘,你不讨厌酒的吧。”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做你不讨厌了,可别怪我欺负你。”
说罢,薛洋放下霜华,将一个酒坛捞过来,打开便是扑鼻而来的一阵酒香。他随随便便的在木架子上拿过一个落了灰尘的碗,吹了吹,自己给自己倒满了一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