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清冷的月光,王耀看清了影子碧绿的眼睛,还有额头的月牙疤。
“我刚才就应该知道是你的,”王耀又惊又喜,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话,“我刚才就应该知道是你的。”他发觉自己记错了格里特这块月牙疤的位置,方才明白与亚瑟一聚时那样的眼神是怎样的意味。
“……王耀吗?”格里特单只手拉着窗帘,这下子他完全放开,月光把这间小出租屋照得亮堂。他们隔着一张破旧的沙发相望,许许多多的话在王耀的心头涌出来,在嘴唇边不住的颤抖,他的身子似乎脱离了他的意识。
格里特合上窗帘,他手上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两罐啤酒,黑暗中他们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罐不断往外冒出白沫的啤酒,太久没有相见,见到了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格里特喝了一会儿,说道:“你这样喝闷酒,太糟蹋了。”
王耀从身上摸出几张十块拍到格里特胸膛上,啤酒也顺着他的手流进大衣里。
“十五块,你给多了。”格里特找了零。
“你比以前没意思多了,喝酒还要计较钱的事情。”王耀牙齿咬着啤酒罐的边缘,他的身体里有一种躁动,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没敢多喝,喝一点洒一点倒一点,很快就见了底。格里特在沙发的另一端打量着他,等他把啤酒罐扔到地上之后,才说:“真浪费。”
“喝多了明早就起不来了。”
“酒量真差。”
“你现在才喝了几小口吧,太矜持了,”王耀脱掉鞋子,盘着两条腿盯着格里特,“快点喝。”他自己都感到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兴奋感使他的困意消失了,而格里特学着他的样子脱掉鞋子,手一抖,啤酒洒了一半。
“还说我,”王耀闻着酒味,劲儿居然上来了,“真浪费。”他的脸烧得厉害。
格里特一仰脖子,把啤酒全部喝完:“嘛,虽然说是自己打算一个人喝闷酒的,但是能有个人陪着喝,还是挺不错的对吧?”
“你去哪儿了?也不联系我,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们回学校有多空虚,”王耀红着眼睛看着格里特,“打排球,六缺一,你他娘的太缺德。”
“跟小学弟打吧?随便拉一个人上都可以。”格里特歪着看王耀莫名其妙撒无酒疯。
“不要,我的无敌战队,”王耀打了个酒嗝,“怎么可以让一个人随随便便破坏掉。”
“那塞给你一个技术和我差不多的就行啦,学弟里面肯定有。”格里特手里捏着啤酒罐。
“不行,不是你不行,”格里特心里一暖,谁知王耀接下来说道,“我还想看你用鼻梁接球呢,那次真是帅呆了。”
“……”格里特把手里的啤酒罐完全捏扁。
“啤酒罐?给我。”王耀向格里特伸出手。
格里特抛给王耀,王耀没接住,他穿着袜子下地摸了半天,又坐回原位。
“那时候我是真的很喜欢安东尼奥,嘛,你别这样看着我,”王耀握着啤酒罐。“高三中秋之后你就不和我说话,死活不肯。可是运动会的时候,你就坐在我斜前面,亚瑟在我的正前方坐着,我们俩在那儿聊,你就在那里捏咖啡罐,啪的一下那罐子就炸掉了,淋了你还连累了亚瑟。亚瑟那一脸的绝望我到现在都忘不了,真逗。”
“格里特,快,笑一个,”王耀笑岔了气,“亚瑟的表情我真是忘不了。”
格里特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耀的笑声渐渐安静了下来,他靠在靠背上,格里特注意到他的头发又留长了,被汗水糊成一团黏在脸上,笑声的消失使得屋子再一次陷入了泥沼。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格里特以为王耀睡着了,起身去找被子给他盖上,但是他刚走到王耀面前,就听见王耀低低的呜咽声。
“你去哪儿了呢?”王耀问道,“格里特,亚瑟和我说你在赌场工作。”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格里特把糊在王耀脸上的头发拿开。
“你会去哪儿呢?”王耀双手勾住了格里特的脖子,他的脸和格里特的脸紧紧贴在一起。平和的呼吸霎时变得急促了几分,王耀琥珀一般的眼睛闪闪发亮,他抬起下巴,狠狠咬住格里特的嘴唇,如同的他的身体想要做的那样,没羞没躁的亲吻眼前的人,格里特只是托住王耀的头,让他离自己更近一些。
末了,格里特推开王耀,食指抚摸着嘴唇上的伤痕:“我不是安东尼奥。”
王耀安静地看着他。
“见鬼。”格里特念了这么一句之后,扳着王耀的肩膀狠狠啃了三下,啃得王耀从下意识骂娘到只能半俯着身子勉强维持理智,他的脸已经涨红了,他躺在沙发上,任凭格里特如何解开他的衣裳,轻轻咬着他的耳朵。
“我喜欢你。”
第6章 雪重楼(澳耀)
印象里濠镜是被抱进来的,他的襁褓里留着一串檀香珠子,其中一粒碎了一半。王耀虽然小,但他瞧见濠镜大拇指上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切口,或许是被冻得失去了知觉,濠镜那时候没有哭闹,只是安静的睡着,嘴唇发紫。
龙先生检查了刀口,说了一句:“六指。”
他让王耀背过去看墙壁背《礼记》。
余光里是龙从包裹里拎出一个小长条,定睛一看原来是一节指头,王耀背的是“夫礼之初”,初字他咬到了舌头上,一下子变得含糊不清,室内的热气氤氲着,使他的头脑不清醒,隐隐约约中他觉得自己过去了很多年后还会记得这间屋子里的陈设,龙想把指头扔到外面,这时濠镜开始嚎哭,天上的月亮清冷,也不知是否是真正的月圆。
也因为这件事情,王耀这晚难免睡迟了,等醒来却是发现自己枕在龙的腿上,当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一骨碌翻起身来却直直摔到了地上,隐隐中他回忆起一个人的笑声,放肆得像是就在耳边,又像是隔了很远,朦朦胧胧睁开眼却是一人留着略长的浅色头发,一双绿眼睛半睁着,抓到王耀狼狈的趣味便不愿意再去看别的了。
王耀一下子臊得慌,他依然是困,龙也没有为难他,只让他回房里睡,他见到昨日的婴儿躺在一个角落里,被裹得严实,时不时发出明显的咂嘴声。
“这就是王耀?”那人说话带着古怪的口音。
王耀揉着眼睛,懵懵懂懂点头。
“你长大了,”王耀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随意揉得更乱了些,“下次见面,我送你份礼物,怎么样?”
“不好。”王耀摇摇头,他满脑子只想着回房间里睡觉。
那人只是耸耸肩膀,松开手让王耀走了。
天气回暖,濠镜长大了些,他喜欢跟着王耀,管他叫哥哥,虽然口齿还不算清晰,但是整天叫个不停,王耀被叫得高兴了,就带他到处玩儿,濠镜便知道自己的哥哥高兴,他自己也会开心得不得了,每走三步都会喊一声王耀哥哥,似乎这句话是他的拐杖一样的。王耀难免有被叫烦的时候,每到这时他就成日坐在书房里练字读书,屋子里哪里都有濠镜,唯独书房里是不许的,所以濠镜就在葡萄架下面玩葡萄藤,常常忘了自己的哥哥,这样王耀就又无聊而惶恐起来,他时不时停下手里的笔,看着糊纸的窗户,手撑在桌案上,想着,濠镜该是到哪儿去了呢?眼前就是濠镜柔软的脸颊和喊哥哥的声音了。
这样又是消磨了一日,一日日的蹉跎下去,濠镜当真也不再整天叫他哥哥,只是干干的喊一声“耀哥”或者是只喊一个“耀”字,而王耀长到束发之年,两人之间虽说是亲近,却比起小时又添了一层隔阂。而龙老先生得了一盆小雪兰,濠镜推说自己功课忙不愿挪步,龙也没多说些什么,王耀在厅堂里盯着,小雪兰被人搬来时,龙对他说:“这是送给你的。”
“送给我?”王耀指着自己只觉得好笑。
“怎么?不喜欢?”龙满意地笑笑,用自己的折扇挑起兰Cao的叶片,“它只是还没到开花的日子里,过年它就开了罢。”
“那,挺好。”王耀点点头。
“你小时候家里来的那人你还有印象么?”龙问道。
王耀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对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模糊,便说:“我只记得小时候西洋钟是放在衣柜上的,现在它走不动了,所以就换成了小雪兰。”
“你也不是完全没印象,就是一个这么高的红毛鬼子送你的。”龙说道,尔后他四处看看极快在王耀耳边补充了一句:“若是见了他,可不要叫他红毛鬼子。如果叫了,也不要说是我教的。”
“那好,我如果不小心说了,我就告诉他,是他的国语不好理解错了。”王耀思忖再三,才说道,他观察着龙的脸色,深知不妥,又来了一句:“我就告诉他我咬到了舌头,所以说话不大利索。”
“那你本来想叫他什么呢?”龙伸出四根指头,“四个字的。”
“说漏了嘴再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王耀颇有气派的一摆手。
大致是过元宵没多久的时节,封存大半个冬天的鞭炮碎屑随着消融的积雪在院子里肆意流淌,一觉醒来院子里莫名乱了许多,图好玩儿包着泥土渣滓就扔到房顶上的雪球也化了,顺着屋脊慢慢□□出黑得发亮的光鲜面孔。王耀随意踏着一双布鞋,滑着往屋外走,到了门槛处也是用脚指头勉强勾着,一迈步自然这鞋子就落了下去,他的脚趾尖才触地,就下意识抬起来,单只手扶着门,见到远处日光温暖,就好像照到自己身上一样,这样好的日子是不会再有,荷兰人从滇西带回的小雪兰因为天气回暖,反而显露出肃杀的伤感,只剩下打卷儿的两瓣挂在茎叶上挂秋千似的颤,真像是在说这样好的日子是不会再有的,有也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