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吾要动身离开,她又不愿走,就回去找你了。你没接到她吗?”
“那……吾还是回去看看吧,她应该是在吾的寝殿里。”
九祸也担心那个小丫头独自呆在邪族王宫里会害怕,就答应了下来。
凤遥重神色如常,看上去没有受那一杯酒的影响。九祸看他远去了,又再给自己斟满了一杯,慵懒地撑起下巴,慢慢喝着酒,欣赏起经年未见的桃花月色来。
倒不是她小瞧了自家小弟,实在是镜花水月在异度魔界大名鼎鼎,闻者色变。遥想当年鬼魔两族的两位少主不信邪,瞒着她偷了一坛躲着喝掉,当日练武时,可是差点把校场给拆掉了。
九祸疏忽了的一点是,凡是尝过此酒的人都欲罢不能,就连凤遥重也未能幸免。
好在凤遥重的酒品甚佳,让酒品已有恶名的朱闻挽月佩服得很,因为他哪怕喝醉了,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一回到邪族王宫,凤遥重就凭着记忆从自己父王当年藏酒的地下酒窖里找出来了一坛。虽是满满一坛,却小得很,一只手掌便能轻松托住。
他先是径直去了寝殿看那个小丫头在不在。果不其然,一掀开纱幔就是那个小粉球缩成一团睡在被子里,正是美梦时分。嘴里含糊不清说着梦话,一会儿鱼一会儿糖,注意到给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凤遥重眸中微动,摸了摸小丫头的头,便提着小酒坛出去了。
后花园郁郁苍苍的树林间,立着一道身影。远似寒江白月,近似霜雪满山,待看清了,才知三十三重天外天,无端仙神落凡间。
弃天帝已在那里许久了。听到凤遥重的脚步声,他只是微微侧目一瞥。
一瞬间,心口处一直与魔气相互冲撞的圣气忽然弱了下来。
提着一坛陈酒的白衣青年见到他,神情一瞬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向来含情潋滟的细眸此刻雾迷朦胧,失了清光,多了幽深。
两道视线就这样胶着在了一起,相望无言,过了半晌,直到那边的青年沙哑着声音说:“吾以为……你走了。”
没有回应凤遥重的话,弃天帝目光落在青年手中提着的酒坛上,漠然的神情显现出对凡俗之物的无动于衷。
“你不该碰这些。”
凤遥重笑了笑,不置可否,径直坐到石凳上,然后拍开了封泥。
甘甜浓香,颠倒现实幻境,倒悬一场水月镜花。
饮下一口,让人几乎目眩神迷,甘醇馥郁的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久久不散。
但凤遥重没有再接着饮下去,而是问前方负手伫立的神:“你……为什么还在?”
闻言,弃天帝重新看向青年,然后走到了他面前,还未开口,就又听凤遥重低声说:“两日之后朱武大哥要继任魔皇,重整鬼族战力,当年随他一同沉睡的魔将也将醒来。墨龑……是算作出身鬼族的。”
他指的,正是魔龙之灵现在的身份。
言罢,凤遥重又抬头望向面前的弃天帝,对方似乎对这些毫不关心。自顾自的苦笑一声,他又托着酒坛饮下一口,想自己一直都是爱这么自作多情,烦恼些对方根本不会烦恼的事。
终于,低沉磁x_ing的声音响起:“你希望吾离开?”
这个问题有些猝不及防。凤遥重怔住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躲闪着弃天帝的目光,又重新问了一次前日的问题:“难道你会在意我的想法?”
接着,凤遥重又道:“从魔龙化灵出现在吾身边开始,吾就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可是后来,吾又不打算再问了……什么对你有意义,什么对你没有意义,我明明懂得,却要一再执迷。”
弃天帝从来都不在意他的想法,也不会在意他的想法。正如每一次对自己的称呼那样,只要乖乖的就可以了。
说着,他伸出手想要去拉住对方的长袖,又在即将触碰上的那一刻停了下来,慢慢收回。
但他,从来不是一个没有思考的玩偶。
“从来都没有在意过,也从来没有改变过……再多伤心难过,在你来看,只不过是半身而来的执迷而已。不,说是半身,也不过是你曾嫌恶的业障罢了。这具身躯可为容器亦可为消遣,吾将它损毁至此,你的耐心也将尽了罢。”
至始至终,青年的表情都平静无波,仿佛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手中的酒坛不知何时见了底,倒转来晃了晃,不见一滴后,水润莹莹甚是艳丽迷人的唇角牵扯出一丝苦涩笑意,扭转头来看向一直漠然不语的神。
“吾知道,那天你在露城不是巧合。伏婴师费尽心机要让朱皇再临背后肯定是受了你的命令。现在你最属意的朱武大哥回来了,墨龑与邪君的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吾为罪业,汝乃天神,一场镜花水月,不要再……”
不要再折磨我了。凤遥重原本是想这样说的,但是收回的手却被冷不防地抓住了。
“啪——”一声脆响,数百年的酒坛摔裂在了地上。
黝黑的碎片上流淌着粼粼的水光,倒映出两道贴近的白影。
凡象诸幻,唯情真实。
弃天帝紧紧攥住青年瘦削的手腕,不容其挣脱,冷道:“意义?何谓意义?你真以为自己看得懂神吗?”
自那日以来,强行压制的圣气从未真正停歇,每一次来袭的剧痛是对魔气的吞噬,更是在无时无刻干扰意识。
即使被这样用力得要捏碎骨头一样抓着手腕,青年也没有挣扎,只是闭了闭眼,想要开口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口,或者是知道自己不该再说下去了,又或者是早已放弃了。
凤遥重摇了摇头,片刻,又睁开一片灰茫茫的眼睛,静静望着近在咫尺的神明。
“吾从来不懂,也不会懂了……再多意义,于你而言也无分别。没错,痴迷是苦,堪不破是迷障。这一切,对你太短暂,对吾又太漫长,太痛苦了。”
神重复低语道:“何其短暂……又何其漫长……”
紧握住的细腕上,是密密麻麻掩藏在袖子深处里不愿被看到的狰狞黑纹。
云间凋谢的花,预示着一个无法理解的未来。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三相的缘劫中,处于过去者所明见的未来,于现在者而言,似若无物,实则是纠缠难解的迷障。
六天之界百年一瞬,那个少年消失在他面前;傲峰之巅白雪纷纷,少年又站在了他面前……
神魔之道,天人之道,凡此种种道,世间因果缘劫,随起随灭,从无一例外者。
堕天为初,罪业始焉。半身为因,缘劫起焉。若要终结,由何终结?谁来终结?
当是舍了,不该任其乱自己心神。可这一支圣器,为何拔不出心口?
还是,在这心口的,不是圣器,而是此刻紧握住的这一只手腕?
云掩苍月,万籁俱寂。
亦如久远前曾背对天道,枉顾众神般,弃天帝俯下身,对凤遥重说:“何谓意义?非吾半身,亦非罪业……汝,没有意义……”
那双还静静望着他的眼睛,一下子寂如死水。
忘归的光黯淡了下去。
“遥重,”弃天帝再一次念出这个名字,深沉的声音久久回荡,“天人神魔,森罗万众,唯汝,吾业吾劫……”
掌心紧贴的突兀黑纹何等触目惊心,不知该如何之痛。
“吾骨吾血……”
异瞳相对,银丝纠缠,如若双生。
“据心不灭,舍而不能……”
他按住心口处的圣器之伤,明明早已愈合,裂心之痛却如影随形。
一直回避的,又何止一人?
这句话过去许久之后,怔怔看着神祇的青年忽然笑了起来,不住摇头。
不知为何凤遥重会是这样反应,弃天帝松开了握住的手腕,改为扶住肩膀,想要看清那半边披散着掩去表情的银发下,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不想,手背上落下几滴冰凉的水珠。
青年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你错了……吾不是你的劫数,不是神之骨,更不是神之血,吾……只是业障罢了。”
说着,他微微偏过头,金色的瞳黯淡得发灰,黑莲的花瓣不断凋落,业力侵蚀的黑纹爬满了苍白的脖颈,不断蔓延,缠绕如鬼爪,随时都会将之拧断。
“那日吾问你,这一场缘劫是不是情劫,现在,你要如何回答?”凤遥重侧过头,低声说,“你若说爱吾,便是爱上业障,这般荒唐可笑,可是神明?”
然而,凤遥重只是听到了一声叹息。
知晓现在自己的模样何其丑陋,哪怕再好的皮相也是无济于事,他捂着脸,不想再被看着。不巧的是那一坛酒的后劲涌上,意识挣扎在痛苦与昏沉中,整个人摇摇欲坠,迷迷糊糊只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
他知道是谁抱着自己,却怎么也看不清,最后小心翼翼环在对方颈间,不愿再出声。
一路被抱着回了寝殿,陷在柔软的锦被里,绵绵不断的魔气涌入体内,是要再次压制住越来越失控的业力。
“别再这样了,”凤遥重勉强拉住对方的手,努力睁大眼睛去看白发的神明,“不管再说什么,吾都不会再听了。”
魔气依旧在涌入不说,对方还将他的手轻轻握住,声音未变,极尽温柔:“吾爱,愿听吗?”
温暖的手缓缓抚过了发顶,凤遥重抽出一只手,抓住了弃天帝的衣襟,如果用尽最后的时间可以就这样一直看着这张容颜,不知该多好。良久,青年问:“你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抱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