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或许都可以解释为朋友间的惺惺相惜。可是,累了想找他吃饭;病了想同他抱怨;夜半急诊站到手术台边上时也会不自觉地去想,那人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会不会又受伤了的莫名牵挂,又是怎么回事呢?
越是想不明白,凌远眼前就会越发频繁地闪过李熏然的模样。那年轻的小警察有一双亮晶晶的鹿眼,笑起来的时候就一闪一闪;他有一个尤其好看的下巴,吃东西的时候便显得尤其生动;他还有一双好看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肚子和手心里有因为长期拿枪磨出来的薄茧;他身形颀长,站在那里远远瞧着虽然有些偏瘦不显伟岸魁梧,却也是猿臂鹤腿好看得紧。噢对了,他的声音还很好听,有一次点菜时,他看着菜单嘴里轻声哼着一首歌,凌远眼神一动就说有机会唱个歌吧,他哈哈大笑着应了往后有机会可以一起去唱K,可惜直到借调期满他们都没匀出来去KTV的时间……
彼时韦天舒坐在他对面,看他抓着手机拿起放下,狠狠嘲道:“凌远你有毛病吧,什么时候变那么婆婆妈妈了,要打电话就打,要发短信就发,有什么好想的……欸,你不会是谈恋爱了吧?”
凌远闻言一愣,作势要打他,手举到半空,三牛的话又在脑子里反复响了几遍,突然就意识到了什么。韦三牛见他这副模样哈哈大笑:“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不就是恋爱了嘛。哦,暗恋啊?在想怎么表白?”
对了,就是这样。李熏然,我大概,喜欢上你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凌远心下顿时敞亮起来,第二秒却突然想到,自从李熏然回了江州,自己几乎没怎么和他联系过。他低头去翻手机短信,果然,这两周以来,他们只区区联系了两次,互发了八条短信,别的再无其他。
过去的两周李熏然有些忙。回江州后他想了几天,最终还是决定请调去新市局。写报告,提交申请,加急,审批通过,交接工作。但如果说忙到给凌远发短信的时间都没有,这话要讲出来,李熏然自己都不相信。其实,在没想明白之前,他是在躲他。
李熏然回江州的那天早上,凌远下了大夜班直接去车站送他,两人在车站门口抱了一下。三秒钟的时间,李熏然竟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因着这一个拥抱,李熏然突然觉得,自己想要留下来。
所以,请调新市局,这到底是因为深思熟虑还是一时冲动,李熏然总是不知道的。或者说,这是李熏然第一次因为一个冲动的理由而去深思熟虑。他甚至第一次动用了自己父亲的局长关系。
江州与新市是平行市。但是新市是中国南北的交通枢纽,人流量极大,每年平均发生的x_ing质恶劣的刑事案件比江州高出不少。若说江州局和新市局,只要是个刑警,谁不是挤破头想要往江州局钻?李局长千不愿万不愿,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宝贝儿子在新市切了一个脾,好不容易回来了,竟然又要请调过去,差点和他打起来。但李熏然认定了的事情就是认定了,谁都劝不回来。李局长看着眼前特意从江州赶回潼市,像一根竹竿一样杵在那自己面前的儿子,终于叹了口气,算是妥协同意了。
调动文件下来以后,李熏然身边有人说是新市局长挖了江州局的墙角,有人说他身先士卒过了头,有人说到底是局长的儿子就是有觉悟思想境界高。但只有李熏然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对除了潼市以外的另外一座城市产生了感情,不是简简单单地想要去那里工作,而是想要真正去为了它而做点什么。而产生感情的原因,不是他已经留了一个脾脏在那里,而是那个帮他摘了破碎脾脏的人。
凌远。
韦天舒看凌远翻着手机不接话,于是笑得更是嚣张:“凌主任是不是不知道怎么表白呀?来来我教你……”
话未说完普外科办公室就被撞开,进来了个cao着外地口音的男人。进来就把门关了,而后直直冲着凌远过来,走到近前即从随身包里掏出把匕首架到了凌远的脖颈上:“凌远!”
凌远被举刀挟持心里惊了几惊,待看清来人反而恢复了镇定:“牛大勇?你想干什么?”牛大勇,肝癌四期患者牛建国的儿子。半个月前,牛建国的癌细胞已经播散到肺部和脑部,一天前病逝。
“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呢!凌远,你为什么不给我爸做手术?今天还听小护士说……说那个肝源申请早都撤回来了,你,你,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Cao菅人命?”
凌远环视了一圈周围,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三人:“我们慢慢来谈这个问题,你让他出去,他是胆道组的,和你父亲无关。”凌远扭头指了指韦天舒,比了个“报警”的口型。
韦天舒出门的一瞬间,凌远即被牛大勇揪住了领带,稍有些窒息的急喘中,他想的却是,还好李熏然回了江州,但是天知道他吞了颗私心里想的却是一会儿出现在医院的警察如果是李熏然那该多好。
这是李熏然正式调到新市局报道第一天,才在办公桌前坐下,出警电话就响了。黄队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熏然啊,屁股没做热就出警,不觉得委屈吧?去枪械室领枪。”
李熏然哈哈一笑站起来,应声怎么会委屈即同黄队一起往枪械室去:“什么案子啊?”
黄队已经签了字在检查弹夹:“第一医院,病人家属闹事,要求医院赔偿,普外主任被挟持了,没有其他人质。”
李熏然正签字的手顿了一下,“熏”字四点的第一点大得过分,如同在纸上扎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弹孔:“普外主任?凌远?”
黄队一愣:“啊?哦,对对,你认识,就是给你做手术的那个。”
“到底什么原因?”李熏然背过武装带收了枪。
“本来牛建国他老人家就已经是肝癌四期,但是家属坚持肝移植,只能给他申请了肝源,只不过一直没排到。半个月前再入院,发现已经扩散到肺和大脑,凌主任和老太太交代了以后就把肝源申请撤回来了,但老太太没告诉她儿子。老人家昨天去世了,老太太悲伤过度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他儿子牛大勇知道了肝源被撤回的事情觉得是医生在Cao菅人命,挟持了老人家的主治大夫,咳,就是凌远,说为了治病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人却死了,一定要求医院赔偿。”
当李熏然出现在凌远视野里的时候,凌远几乎无法冷静思考。而李熏然看到凌远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时候,自己从警以来面对任何情况均从未出现过的焦灼让他瞬时明白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这样在乎凌远,甚至为了他还要请调到新市。
那时的凌远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正是在被挟持的状态,他也听不见李熏然一句一句地同牛大勇说了些什么,他所有的关心都已经全部放在了这个来解救他的人身上。所以,当凌远看着李熏然缓缓解下身上的武装带,把枪摸出来一脚踢开的时候,胸口竟然疼得厉害。
然后,李熏然是怎样突然来到了他面前,牛大勇的胳膊是怎么脱臼的,那把匕首是如何落地的,凌远完全不记得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工作状态中的李熏然,可到头来他只记得似乎就一瞬间现场变得异常混乱,一群人围上来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开始问他有没有事,十几秒后李熏然挤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声快速说着:“我正式调到新市了,现住地址一会儿发你短信,你今天晚上要觉得困难的话就过来找我,到了打我电话。”
再然后,就是李熏然押着牛大勇匆匆离开现场的背影。
凌远回绝了所有人的关心,呆坐在椅子上看窗外天色一分一分暗下去。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想起今天的手术记录还没有写,但当他打开本子抽出支水笔,却发现那笔尖在纸页上方一毫米处悬着,簌簌抖着就是落不下去。他丢了笔抻了抻手指,再捏起笔的时候发现那笔尖依然在晃。他愣了几秒,意识到自己其实全身都在隐隐发颤,背后阵阵发冷一直凉到了脖颈,而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心有余悸。
于是凌远终于放弃了书写,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李熏然发来的地址,直直出门去了。
李熏然租住的酒店式公寓侧对的一条街边是一排平矮老房,开了一间书店,一间西班牙餐厅,一家7-11,一家糖铺,最后几乎贴着那公寓底层侧门的一间是酒吧。
凌远无意停在酒吧门口,正想要给李熏然打电话,酒吧里传来民谣吉他和手鼓的声音,再过了几秒,歌手开始缓吟低唱: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是爱你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是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
凌远听着莫名就走了进去。进去了也不坐,默默倚在门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是相互瞭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飞鸟与鱼的距离/一个在天,一个却深潜海底”
彼时李熏然其实正坐在离门边不远处,要了一打啤酒,想着白日里自己的焦灼和总算完好无损的凌远。还有牛大勇的左肩除了脱臼,韧带也被撕裂了,这是李熏然意料之外的。从前不论什么情况下,李熏然出手能不伤人便不伤人,却不知为何这次他看着凌远。下手就失了轻重。
过了半刻他就看见了走进酒吧来的凌远,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神色戚哀甚至有些疼痛。李熏然凝神仔细听了那歌手正唱着的《飞鸟与鱼》,再看凌远面上模样,心里突然觉得,自己请调新市也许来对了。
于是根本不消犹豫,李熏然就跑到门边,在凌远满脸错愕时飞快把他拉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边走边说道:“你不是想听我唱歌吗?我现在去唱给你听,算是给你压压惊。”
然后他跑到台边和乐队交谈了几句,语毕就走到三角钢琴前坐下。静了两秒,两组和弦交替着从被支起的顶盖下落出来,像是把酒吧的浊气从头到尾清洗了一遍。然后李熏然的声音就安安静静地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