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却已经从房间的另一头过来了。他长腿迈开,几步就逼近曲和眼前;他闪电般快速地一伸手,钳住了曲和的手腕,同时沉声用法语问道:“你有酒吗?”
男人手上的力气太大,曲和的手腕钻心地疼。这变故来得太突然,曲和完全愣住了,男人却已经等不及,换了中文大吼道:“我问你有没有酒!”说话时烈酒的味道直喷到曲和脸上。
曲和说不出话,只能摇了摇头。他心里又是惊讶又是害怕,又后悔自己做事Cao率,又担心怎么摆脱这个酒鬼。谁知男人见他摇头,干脆地甩开他的手腕,一阵风一样地离开了。
这算怎么回事?曲和目瞪口呆了半晌,只得去收拾了酒瓶,见木地板被砸出个不小的坑,想着这个怕是要赔钱,更觉烦闷起来。
后来那男人再也没出现在曲和家的附近,他又忙着学习和演出的事,一连几天都没空去公园,就把这事渐渐淡忘了。等到演出结束,他去公园和朋友们重聚,立刻受到热烈欢迎。大家拉着他坐下,叫他必须一口气先拉三首曲子,不把这几天欠下的补上不算完。曲和笑着答应,果然拉起一支旋律悠扬的练习曲。
仿佛受到琴声召唤一般,那个暗色的人影又远远地出现了。曲和余光瞥见了他,只当作没看见,气定神闲地拉完曲子,又接上第二首第三首。拉完了又悠闲地往安娜身边坐下,听她和莱昂斗嘴。
安娜一回头见了他,凑过来小声说:“和,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曲和看她一眼,少女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忧色,旁边的莱昂也是一脸担忧。曲和见他们这样,只好问:“怎么了?”
安娜使个眼色:“那天盯着你的醉鬼,这几天每天都在公园里游荡。今天你来了 ,他马上就过来了。他一定是在等你。”
莱昂说:“和,要不要叫警察?”
曲和转头去看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那人果然直直望着他的方向,但与他眼神一对,目光立刻躲躲闪闪起来,简直像个做坏事被发现了的孩子。他还穿着几天前的那套衣服,连上面的褶皱都还在,可见他生活落魄到了什么地步。曲和本打定了主意再不和这人扯上什么瓜葛,但见了他这个样子,到底还是免不了心软。
他对安娜和莱昂不便解释太多,只安抚了两句,便起身向那人走去。那人发觉了,倒也没有退缩,反倒迎上曲和的目光。
曲和走到他面前站定:“有事?”说的是中文。那天这人情急用中文大吼,曲和已经知道了他是中国人。
男人点点头,忽然深鞠了一躬,诚恳地道:“我必须为我那天的行为向您道歉。”他口吻彬彬有礼,普通话标准,语音颇有磁x_ing,和他这副落拓的样子简直天差地别。
曲和没料到他有这样的举动,一怔之下,只说:“没事。”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冷淡,又说,“您喜欢音乐?”
男人注视着曲和,曲和也打量着他。这人眉目如锋,鼻梁高挺,搭配上他的谈吐,越发令人觉得不像个流浪汉,曲和起了好奇心。
“也不算,”男人最后说,“喜欢你的大提琴。”
曲和想起他站在远处入神聆听的样子,笑了。他伸出右手:“他乡遇知音,是我的荣幸。我叫曲和。”
男人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垂下目光,脸上的神情与曲和邀请他上楼时如出一辙,像是在忖度是否应该与另一个人进一步交往,又像是在考量这个人本身。最终他伸出手来与曲和握了握,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黄志雄。”
TBC
第3章
BGM: 维瓦尔第《G小调大提琴协奏曲》RV417 第二乐章,行板
Concerto RV. 417 (F. III. No. 15) in G Minor: II. Andante
安娜和莱昂最近很为他们的中国朋友担心。
自从那天他去和奇怪的流浪汉打了招呼,两个人还友好握手之后,情况就越发严重了。中国朋友邀请流浪汉来和大家坐到一起听音乐,但流浪汉似乎更愿意一个人站在远处。其实安娜和莱昂也不希望那个人靠近大家,毕竟他只在曲和演奏时听得认真;如果曲和在一边休息,他就明显心不在焉,一边大口喝着酒。他俩不止一次叫曲和提防那个流浪汉,可曲和总是笑笑,一脸不在意。
他对黄志雄越是熟悉,越觉得这个人不会是个坏人。一个自己浇得s-hi透,但好好保护了一本乐谱的人会是坏人吗?
两人互通了姓名的那一天,演奏结束后,曲和邀请黄志雄到家里用晚餐,答谢他送回自己的乐谱。他原本做好了被对方拒绝的心理准备,想不到黄志雄不过略一犹豫,就点头答应了。两人一前一后往曲和的租屋走去,黄志雄一路上都安静得很,只在经过一家卖酒的店时叫住曲和,颇有礼貌地问道:“请你等我一下好吗?”
曲和点点头,目送他走进那家简陋的小铺子。店门低矮,高个子的黄志雄走进去时还得低一点头;店面的橱窗被硕大的霓虹灯字母占据,不过那霓虹灯已有大半坏掉了;橱窗剩余的部分沾满不知几十年不曾清理的泥污,叫人完全看不清店里的样子。要不是因为黄志雄,曲和也许都不会发现这条走熟了的路上还有这么一间破旧不起眼的小店。
黄志雄很快出来了。他怀里多了个大纸袋,曲和看不出里面是什么,但听到了里面玻璃瓶子互相撞击的声音。黄志雄神色平静,曲和便不多问,两个人沉默着继续往家里走。
到家进了房门,黄志雄把纸袋随意立在门边,却从里面掏出一瓶气泡酒递给曲和:“到别人家里做客,不能空着手。”
这也太懂礼貌了。曲和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道了谢,接过酒。和上次那个大吼大叫的醉汉真是判若两人。他正想着,却见黄志雄弯腰又拎出一瓶酒来,还不等他看清瓶身上的标签,黄志雄已经拧开盖子,灌下两口。
“等等,”见他喝酒,曲和实在不忍看着他再变回那个一时茫然一时狂乱的醉鬼,这两字便冲口而出;可也不敢太过干涉他,只勉强笑道:“吃饭时一起喝不好吗?”
他这话已说得很婉转,黄志雄听得明白。他听话地把酒瓶放到一边餐桌上,还问:“做饭需不需要帮忙?”
曲和笑道:“都是现成的,你等一等就好。”于是把黄志雄一个人留在客厅里翻看他摊了一茶几的乐谱跟文献资料,自己钻进厨房。楼下咖啡厅的老板娘简直像在把他当儿子养一样,前天端来自己做的n_ai油浓汤,曲和还没来得及动一口,今天又送来一大锅自家炖的牛r_ou_,倒正好让他拿来款待客人。若在平时,他也许会蒸锅米饭再炒个蔬菜,虽然不中不洋,但到底是炒熟的蔬菜吃起来舒服。不过今天他借着加热汤和牛r_ou_的空当拌了沙拉,再切几刀早上才买的新鲜面包,凑成了像模像样的西式晚餐。
他把食物一样样端到餐桌上,转头要招呼黄志雄吃饭。那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正低头翻看一本曲和从图书馆借来的大部头。曲和又转开目光,去看刚刚被黄志雄放下的酒瓶——还在原位,里面的酒也丝毫没少。
他就暗暗舒了口气。
曲和家里没有酒杯,只好拿了两只不成对的马克杯来,一边笑道:“不好意思,只能因陋就简了。”黄志雄摆了摆手:“没那么多讲究。”一面放下书本入座。两只杯子,一只倒了气泡酒,另一只倒了曲和不知名的烈酒。曲和举起自己那杯,正想同对方干杯表达一下谢意,只见黄志雄仿佛早已等不及这一刻,仰头一口将杯里的酒喝干,立刻又倒上一杯。
曲和不知道怎么治疗酒精依赖,但也明白戒掉一种瘾有多难。他心里叹息,也不便再多说,只是自己敷衍着喝了一口气泡酒。那酒入口清爽但不甜腻,不知是偶然,还是黄志雄特意挑了适合男x_ing口味的酒。曲和夸奖道:“这酒不错。”
黄志雄只是笑笑,朝他举了举杯子,又是一饮而尽。
这顿饭吃得气氛并不热络,反而有些淡淡的尴尬。黄志雄不怎么说话,曲和只好自己挑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来寒暄。他还记着那次拉黄志雄时对方的反应,心知这男人身上不知有多少故事,随口提问怕就踩了什么雷区,不如说说自己。于是曲和简略说了自己来法国念博士,来的日子不长,但是遇到了许多照顾自己的好人。听他一一叙述那些在异乡遇见的新朋友,黄志雄仍是很少给出回应,不过点点头笑一笑,最多回答三言两语罢了。曲和怕他是听得无聊,可一瞧那人的神色,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曲和,又仿佛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曲和越发觉对这人背后的故事好奇起来。
饭后两人回到客厅,时间刚过八点。曲和留黄志雄再听几首曲子,那人也没有十分推辞。曲和请他坐在壁炉前最柔软的那张沙发里,自己拉起一段和缓的行板。房间里极安静,大提琴的声音仿佛有了实质,厚重地盘绕在人的心头,曲终之后也不散去,连曲和自己也不觉忘我,出神良久,才转头去看黄志雄。
那人却在这几分钟的琴曲中窝在沙发里睡着了。他姿势别扭地歪着头,表情却很舒展,睡得十分安然。他手里抓着新开的一瓶酒,这时候手指渐渐无力,那酒瓶就一点点下滑。曲和把琴扶到一边,上前去把那瓶酒拿走。黄志雄丝毫没有察觉。曲和想了想,去卧室抱了一床薄毯来帮他盖好,又回到座位上,选了一段更安静舒缓的曲子演奏,自己却走了神。
曲和收拾餐桌时才发现这一顿晚餐,自己的注意力只在找新话题不至于冷场上,没发觉黄志雄喝光了一整瓶烈酒,食物却只是略动了动。他猜测自己贸然请人家来家里吃饭,也许到底是唐突惹人不快了。这样一想不免有些郁郁,回到客厅,却见黄志雄并没有走;他试探x_ing地邀请他多留,对方也答应了,可他却听着曲子睡着了。而自己不仅没生气,还换了更适合他安眠的曲子来。曲和忽然觉得这人就像只刚被捡回来的流浪猫,捉摸不透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可也对他发不起火来,只能想办法把他照顾得更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