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什麽?尽力?
「他——」Sherlock有些吞嚥困难,「伤着哪里了?」
「他被送来时,身上多处挫伤与割伤,而且满身淤泥……」
「他独自一人坐上计程车,接着发生了车祸。车子翻下山坡後,他还是醒着的,所以砸破车窗逃出去,玻璃碎了他一身。他的伤口有一部分是这麽来的。那天晚上在下雨,满地烂泥。可你也知道他身受重伤,撑不了多久。所以晕倒在泥坑里。Sherlock,你不记得了吗?」
Mycroft的出现完美解释了护理师的一番言语。
车祸、伤口、情况危急、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一切都说得通了。
Mycroft用伞尖指向一侧,要护理师离开,那人便抱着病历急急离去。
「你感觉如何?」
「什麽?」侦探略带沙哑地说,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悔恨、痛苦、悲伤?」
「事发当时,我在哪里?当他坐在那辆该死的计程车上——我在哪里?」最後一句他逐字念出,口齿清晰地。Sherlock在椅子上抱着头,茫然瞪视前方。
「听房东太太说,那晚你们之间有些小摩擦。」Mycroft说罢阖上笔记本,「但我知道不只那样,肯定不只那样。」
「鬼才知道发生什麽事。去他的。」
Sherlock正尝试在心里将自己与这世界切割开来——不,别让他面对这些。他会发疯的,他真的会发疯的。
「你的口吻还真云淡风轻,可不是?还是你以为这无关痛癢?你认为死了一个室友还能再换下一个?」
「闭嘴,Mycroft。」侦探恳求般说道,但那人并没有如他所愿。
「我并不知道是什麽令你如此冷血无情——也可能只是你一时嘴硬。当然我毫无疑问认为是後者。那双眼睛出卖了你,brother mine。」
Sherlock咬着牙,「我是个千真万确的局外人。John Watson的不幸事件与我无关。」
「是。你不是肇事人,也不是受害者。可说你是利害关系人,不为过吧?」
「那又如何?」
Mycroft听罢,脸色顿时y-in沉下来。可未几又换回平日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好似方才侦探说的不过是一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话。
「由你去吧。我只告诉你:他时日不多了。有人给我送来了他的检查报告。」
Mycroft拿过倚着墙面的黑雨伞,「我会尽量在最後的日子里让他好过一些。」
*
他站在门口,让走廊灯光把自己镶在一片苍白的色块里。像贴在地板上的剪影,单薄而虚妄。
他本来不想踏进来的——他根本就不应该这麽做。论垂死的是谁还不知道。侦探往里望去,微弱光线隐隐透了出来。Sherlock轻轻掩上门扉,依然呆立在门後。顿时他所在的位置成了整间病房最y-in暗的角落。
进退维谷。便是如此。他着实不该因为Mycroft几句言语就来到这里。
「三二四号病房。你自己决定。Lestrade今天有事没办法来,这是他的花束。」Mycroft递给他一束扎得整整齐齐的丝石竹,最外层是牛皮纸,简简单单用一条纸带扎了起来。「送花、探病从来不是我的风格。」那人离去以前说,「我相信你知道该怎麽做。」
侦探嗅到阵阵清香,晨露般樸素的气味。那味道极淡,若不仔细其实并不易察觉。
病房的格局规划让Sherlock看不见病床,他必须再往里几步才会看到他——侦探捏了捏手里的花束,垂下眼睛。
他可以选择直接掉头离开,连同Lestrade的丝石竹一起。他能把花束拿给护理师并请她转交给John Watson——他能全身而退,没有心如刀割、没有悔不当初。
他可以藉由一场睡眠离开这里、自这个世界退场。带走的不过是丝石竹香气在他脑里留下的记忆罢了。
但是他呢?John Watson?Sherlock瞧了一眼光线来源,只能见到床角。
他想见自己——就在气数将尽的时候。他已是到了尽头,不久之後也将从戏臺上退下——他穷尽一生演活了一个军医的角色,让一个普通人物无比非凡、光芒万丈——尤其在他Sherlock Holmes的眼里。
他却得以这种形式离开。带着不尽的酸楚与遗憾——因为他的室友承受不起。只因为他要自保。
赝品。Sherlock再三告诫自己,这是赝品。他开始不安起来。
他爱他——但那是赝品。他爱的是一个名叫John Watson的男人。有一个与他同名同姓的家伙躺在病床上。他情况危急,急於见到你,且随时可能离开人世——Sherlock Holmes,你要让他就这麽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当侦探向前跨到第三步时,他发誓,这是他一生之中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不会有比这错得更彻底的了。
床头灯光微乎其微地闪了一闪,John的五官在光线下轮廓分明了起来,那是Sherlock在此时此地唯一能注意到的事情。他的脚步似是引起了男人的注意,John的眼睑跳动一下,薄唇轻启:「我没指望你会来。」
「我只是替Lestrade跑腿罢了。」Sherlock压低声音答道,「我只是来送花。」
「这不像你。」John轻轻哼一声,有些嘶哑与苍凉。
「那得看你怎麽定义我。」Sherlock站在床尾,这已是他的极限。
窒息般的静默自侦探脚底涌上来,就要将他灭顶。
他听见John吁出一口气,浅浅地。
「好吧,告诉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Sherlock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花束。
「你想要我把花摆在哪里?你应该没有花粉热——」
「你是唯一可能对我说实话的人。医院里那些家伙从来不肯吐露真相。」John看似无谓地继续下去:「那是什麽花?」
「丝石竹。味道不浓。」
「放在那边的柜子上就好,谢谢。」
早已无路可退了。Sherlock把花束乔了个角度安置好,便再无动作,一声不吭。
「你也打算和他们一样吗?」
侦探攥紧了拳头。他可以拒绝回答,并且故作潇灑地从门口离开。他有很多种选择可以减缓自己的痛苦,也为自己留点颜面。Sherlock狠狠将一个拳头砸在边桌上。
「这就是你的诚实了,我能理解。」John气若游丝,一个一个字缓慢地道:「我也是医疗从业人员,我心里有数——当他们的巡房方式有了极细微的差别,还有那样的表情——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
「那你为什麽还问我?」
「我只是怕,你连自己的室友要死了都不知道。到时候你在家里喊了整天都没人给你递来一枝笔。」John轻轻阖起眼睛,「我担心的仅仅是这个罢了。花了这麽多力气说话还挺累的。」
军医的声音已经快听不见了。Sherlock攀在桌缘的手指使劲到指节泛白。他本可以不用承受这些。
他回过身,缓步踱到了病床边。
「你不必担心我——你何必要担心我?」
John的眸子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午夜蓝的瞳色深不见底。里头满溢的是什麽?Sherlock看不出来。他居然看不出来。
「是啊,我何必呢?」军医微微抽了一下唇角。顷刻之间,Sherlock感觉满天星斗随之坠毁、陨落,「我也想知道。或许我这辈子该过得自私一点。我用别人的人生填补自己的空白,像是你。」John停下来缓过一口气,再道:「我可以走得无牵无挂。但我……想和一个正常人一样,有个理由让自己放心不下、有个理由让自己面对死亡时不那麽坦然——这才是你口中的『平凡人』,对吗?」
「所以,我……」有什麽东西碎裂、爆破,并且从胸腔漫了上来,淹没了他。Sherlock在一片汪洋大海里载浮载沉,无法反抗。他被吞噬,且逐渐崩解。「是你不甘心离开的唯一理由。」
「你个浑帐。你一直都是。」
——我担心你,Sherlock Holmes。
——你激起了我该死的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