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马的李元吉半支起身体,满脸忿恨地瞪着李世民,眼角余光却不住地在地上游曳,很快就落在了几步远的箭矢上。
一阵甲胄砰击、亮刀张弓的轻响。显然秦王府的甲兵都已看穿了李元吉的意图。
岂料,李世民竟在此时忽而举起右臂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然后,他好整以暇地望住李元吉,那目光之中有玩味,还有鼓励。
李元吉知道,李世民这是在有意放水给他机会。就在这片密林之中,他们兄弟二人堂堂正正地比一次箭术。此事说来尤为可笑,世人皆知秦王神s_h_è ,可却极少有人知晓李元吉的s_h_è 术之j.īng_远在李世民之上。多年来,李元吉一向为此自负自傲,以为李世民成就令名不过是时势造英雄,而自己也仅是少了个机会。直至今r.ì、直至这一刻,曾经始终是李世民战友的李元吉终于体会到与他为敌是怎样地可怕与绝望!他肌r_ou_紧绷地僵了一阵,竟不敢翻身上前去拾地上的弓矢。最终,那支着大半身躯的右膝微微一晃,李元吉整个人都跪伏在地,浑身如筛糠般颤抖着。“李……李……秦王……”
李世民失望地摇摇头,什么话都不说,径自拨转马头不顾而去。
他的身后,铁塔般的尉迟恭跃下马背大步上前,手起刀落!
禁宫中的李渊泛舟海上,并不知晓玄武门外究竟发生了何等巨变,直至他见到全套甲胄手持长矛的尉迟恭出现。“发生了什么事?你来这作甚?”
尉迟恭手持长矛叉手为礼,硬邦邦地答:“太子、齐王作乱,秦王殿下已尽诛之。殿下恐惊动圣人,特命微臣前来宿卫。”
“你说什么?!”尉迟恭短短的两句话已令李渊肝胆俱裂,面色陡然涨得通红又猛然转为惨白。只见他一手指向尉迟恭踉跄起身,双目突出布满血丝、额上颈间青筋暴起十分恐怖。片刻后,他突然扑向尉迟恭死死地揪住了对方的铁领。“秦王杀了谁?谁死了?!谁!!!”
尉迟恭万料不到年过六旬的李渊竟有此敏捷的身手,一时不查竟被扯个正着。许是帝王威仪令其畏惧,许是痛失二子的伤痛令其不忍,尉迟恭并没有第一时间挣脱李渊。他犹疑片刻,只朗声道:“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请圣人立秦王为太子,则国事无恙!”
“你……你……”尉迟恭把话说地这么明白,李渊哪有不懂的道理?事已至此,他若依从李世民立他为太子,则大家相安无事;若不然,今r.ì便是国丧!李渊气冲牛斗瞪视尉迟恭许久,忽然劈面给了对方一个耳光,接着又一把推开对方狂呼大笑。“秦王呢?让秦王来见我!让他亲自来见朕!”
作为一个彻底的失败者,李渊的笑声疯狂嘶哑十分刺耳。可当特写的镜头落在李渊的脸上,一滴浑浊的老泪在李渊那布满沟壑的脸庞上逐渐隐去,便是杜明都深觉其可怜可叹。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令其白发人送黑发人,世间惨事无过于此。
不一会,同样全套甲胄在身的李世民在秦王府甲兵的簇拥下亲自到了。
父子俩四目相对,整个大殿上都奇异地安静了下来。相比李渊眼底的忿恨、狂怒、伤痛、不可置信,李世民的目光却是无比地平静。老迈的李渊终也无能承受这样的对视,他将目光轻移,即刻便瞧见了李世民的甲胄上被溅到的血渍。李渊的目光如被针扎了一般猛然一缩,下一刻,他便跌坐回位置上。“你杀了你大哥和四弟?”他的嗓音沙哑,令人不忍卒听。
李世民举步上前,“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李渊的脚下。他的身后,所有人都跟着跪了下来。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跪了下来。
李世民脊背挺直却低着头,一字一顿地沉声道:“太子、齐王作乱,微臣已尽诛之。”
李渊目光呆滞充耳不闻,又问一遍。“你杀了你大哥和四弟?”
李世民一开始没有做声。隔了一会,他倏然抬头,无所畏惧的目光直s_h_è 向李渊,斩钉截铁地答:“是!”那一刻,他的双眸明亮如星辰、炽热如烈火、坦d_àng如长空。
“唉!”杜n_ain_ai竟在此时长长一叹,“他做了错事,可他……没、有、错!”
杜明听得似懂非懂,一时也顾不上发问,只管牢牢地盯住了电视机。
只见李渊仰面瘫在椅内,面上热泪滚滚。良久,他方涩然道:“朕老了……大唐天下j_iao付予你……本是朕的夙愿。”
“圣人圣明!圣人圣明!”李世民的身后,所有人齐声呼喝。
“……爹爹……”李世民却在此时忽然极低地唤了李渊一声。这一声稚弱而无措,一如李世民幼年时。
李渊的身体微微一颤,显然是听到了,可他再没有低头看李世民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李元吉:我箭法比你准!
李世民:啧!比一场?
李元吉:你这个人真没意思!
李世民:…………
第41章 《开唐》(七)
三r.ì后,李渊册立李世民为太子, 同时下诏:“自今往后, 凡大小军国政务皆由太子决断。”从此, 退出了大唐政治权力的中心。
三个月后,武德九年八月初九, 李渊退位称太上皇,禅位于李世民。李世民登基为帝史称唐太宗,次年改元贞观。而就在李世民举行登基大典的前一晚, 他终于在甘露殿内见到了已数月对他避而不见的李渊。
这对处于大唐权力顶峰的父子相见, 竟都极为平和地选择了一套常服, 一如普通百姓家。玄武门之变当r.ì,李世民杀死了他的两个兄弟, 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之后, 李世民又下令杀掉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子嗣。斩C_ào除根, 本是应有之意, 可李渊却委实被李世民的绝情与狠辣伤透了心。册立李世民为太子后,李渊便在甘露殿深居简出, 对李世民更是拒不相见。
因此, 数月后再见, 李世民方惊觉李渊已是满头白发、满脸沟壑、老态龙钟。李世民显然吃了一惊,他本想告诉李渊,明r.ì的登基大典将在东宫显德殿举行, 爹爹勿需移宫避让;他还想告诉李渊,哪怕r.ì后孩儿当了皇帝, 爹爹为上皇,孩儿也会同样孝顺爹爹一如往昔。可如今真正相见,他咽喉滚动,半晌才唤了一声:“……爹爹……”
李渊仰躺在长榻上没有理他,良久方自身体内部发出一声疲倦的长吟。那苍老嘶哑的嗓音在昏暗空d_àng的大殿中不住回d_àng,好似枉死的厉鬼不舍人世繁华,还魂哭嚎。“……这段时r.ì以来,朕常常梦到你的大哥、四弟,还有你的侄儿们……他们一个个满身是血,哭着喊着求朕救他们……朕救不了……朕救不了啊!朕枉为帝王,却连自己的骨血都不能保全,何苦求那万人之上?……你呢?!”那近乎梦呓的话音猛然提高令人极端不适,他突然支起身死死地盯住李世民,眼底的光芒尖锐犹如淬毒的冰锥,教人战栗畏惧。“你有没有梦到过他们?有没有?”
李世民脊梁挺直,稳稳地站着,不动如山深沉似海。“没有。这些年来,死在孩儿手上的仇人太多了,孩儿早就习惯了,并无畏惧。”
“混账东西!混账东西!”李渊怒目圆睁,一下子扑到了李世民的身上,揪着他的衣领咆哮。“他们是你的至亲!是你的手足兄弟!”
“是吗?”李世民却无动于衷,平心静气。“爹爹,我与他们情义已尽。成王败寇,仅此而已。”
“你……你……”李渊难以置信又早在意料之中,他浑身阵阵发颤,最终脱力倒了下去。
“爹爹!”李世民忙伸手托住他,将李渊架上长榻休息。
筋疲力竭的李渊倚着长榻急喘了一阵,方有余力撑开双目凝视李世民。正单膝落地跪在他身前,仰头望着他的李世民满面焦虑绝无作伪。“为什么……”李渊又是痛心又是不解。“为什么你非要当皇帝?”
此时的甘露殿上除了李渊李世民父子,空无一人。而正是这样空旷私密的环境,使得他们父子终能一同卸下假面,坦露心声。只见李世民眉心一拧,眼底即刻闪过一抹戾色。“为什么我不能当皇帝?”
“我知你大功,可你大哥……你大哥才是嫡长!我赐你天子旌旗、许你列土分疆,为何你还不满足?”李渊一把揪住李世民衣领,老泪纵横。“为什么这样狠心,骨r_ou_相残?”
“还都洛yá-ng?爹爹反悔了,你怕我谋反!骨r_ou_相残?爹爹该先问李建成!”李世民好似再不耐烦这么没完没了地翻旧账,猛地挣开李渊站起身来。
“够了!”李渊也站了起来,怒吼。“你敢说你去洛yá-ng没有异心?你敢说,太子容你你就不反?……你一早就想当皇帝!从你鼓动爹爹竖旗起事,你就想当皇帝!”
李世民倏然转身,直直地望住李渊。隔了许久,久到李渊以为李世民不会再回答。李世民却在此刻忽而微微一笑,清清楚楚地答:“不错!”
“你……”李世民有此雄心,李渊立时张口结舌。
甘露殿中诡异地安静了一会,然后,便听得李世民以轻描淡写漫不经心的口吻道:“爹爹可还记得大业十一年?炀帝广北巡塞外,竟被毕始率军十万困在雁门,孩儿随云定兴前去营救。那时见炀帝一呼万应群雄低首,不知有多羡慕……大丈夫,当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