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活像被人甩手抽了两巴掌,一头一脸难堪的火热,当下耳朵里便全是嗡嗡的声音,一个字的辩解都说不出来。
谁知道路程会忘记桌上有咖啡?谁又能未卜先知,算好这杯咖啡会在半小时之内凉透?
沈洛深吸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纸杯,自己转过身去想先离开。
“叫人进来收拾,你找我的事先放着吧。”
这是路程一天中跟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第三章
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沈洛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路程对他发了火,他在内心世界里才算完全完成了对这个“路程”的身
份认证:他的目光已追随了路程长达数年,从文字本身到名作家访谈节目里的惊鸿一瞥,凭着年少者对前辈自然而然的憧憬之
心,他竟将路程的表象和为人“看透”了七八分。
从他这样隐秘的自负心理出发,必定以为自己已然足够了解路程。那个向来面容冷肃,惜字如金的形象实在无法与深夜酒吧的
醉酒、被人放进后座带回家的落魄重合。也只有这样砸过了杯子,沉下了声调,才真正像了平素出现在纸页上和镜头里的“路
程”。
至于这二者,谁是谁的皮囊,谁又是谁的掩饰……这时候的沈洛还没有能力看得那么远。
似乎连弹指一挥的时间都不到,午后的几个小时便匆匆逝去。沈洛开着word文档坐在那里,待日影渐渐斜在桌上了方惊醒过来
。不用等雇主来找他麻烦,他自己都觉得这私人助理当得差劲至极。被助理的那位被惹了不算,他还在这儿白白发了一下午的
呆。
从他坐着的地方望出去,正巧能把门口的情形尽收眼底。可能正是俞夫人下班的时间,归来的南方与她错身而过,微笑着打了
声招呼便拿出钥匙。
沈洛下意识地到客厅里去迎。开门回家的人显然习惯了空无一人的客厅,刚露出几丝疲惫就被沈洛吓了一跳,眉心微微一拧才
恢复了常态:“哦,你还在啊。这里是你工作的地方,就跟办公室一样,你不用觉得太拘谨。我习惯自己开门的,你以后只管
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沈洛应了一声,没怎么犹豫就把路程摔杯子的事复述了一遍。
谁知南方的着眼点完全不在“教导新助理如何与人相处”上,而是直接进了沈洛工作的房间:“来,你先给我看,你那时候找
他是为了什么拿不准的词句。”
沈洛调出那个文件,打开来用鼠标选中了一个短句。“原处的灯火点点活像窥视着他的一排眼睛”。
“我是想问他,这里是不是应该改成‘远处’……”
南方是真的无语了,抬眼足足盯了他好几秒才开口:“我觉得这不需要讨论,难道你站在原地会认为这儿的灯光像一排眼睛?
维特根斯坦有个家族相似理论,那么就算你跟路程思维方式有差异,好歹也是同属一个物种的,不至于这样无法交流吧。”
话锋一出口便极盛,想收都收不回来。南方眼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耳朵泛红,心底里叹了口气,最终伸手往他的肩上拍了拍:“
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你没见过他写作不顺的时候……平常能不打扰他还是最好不要,那扇门里只有他和他的小说,这样对
大家都好。”
“那……咖啡的事……”沈洛点点头,但疑惑还在。
“他是真不能喝冷的,胃溃疡一直没好过。”南方用的是轻松的语气,眼眸却掩在阴影里,叫人什么情绪都看不清:“那是他
的胃,只有他自己能喝酒作践。你既然是他的助理,饮食方面还是尽量按调养的办法去做,别逆了他的意思。”
前头几句话未免声调高了些,路程闻声便从里面出来了。原本眉头紧锁,见了南方多少舒缓了一些,却又在看见沈洛的时候有
了故态复萌的倾向。
还没等他开口,南方抢先一步向沈洛告别:“那今天就这样吧,明天见。”
沈洛面对路程的忐忑简直几何级增长,因而走出去的动作就显得格外仓促。路程站在南方身边,看也不看他如何结束这一天的
工作,只在南方倾身拥抱他的时候有过一瞬微笑。
沈洛只敢浮光掠影地扫过一眼,直觉告诉他,那是一个习惯多于感情表达的拥抱。
可两个人各自的笑意却是真的。
次日,沈洛依旧是乘公车抵达离路程住处最近的车站,然后徒步去那幢半山腰上的小别墅。远远看去,那房子确实足够低调,
大半的轮廓都掩在郁郁葱葱的林木当中,只洁白的一点棱角若隐若现,仿佛住了遗世独立的活神仙。
以路氏交游之广,财力之雄,比这再好些的地段恐怕也不在话下。传说市中心的主要商业街就有路氏一连十几号的注资,家家
商场都以这一户人家为大股东,一年光是分红就能凑成平头老百姓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若没有如此家底,又怎能养得成路程这般目下无尘之人。
就这样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走在略显泥泞的车道便不显得那么无趣了。一条主干道沿着山势而上,到了离每幢房极远的地
方就开始分岔,大概是充分考虑到了房主们的隐私需求。沈洛四下望了望,庆幸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别墅区,否则自己踩着
帆布鞋还卷着裤脚的样子该有多么突兀。毕竟这是车道,能在这里行车的人哪里会考虑一步步走上来的感受。
无论眼前的目的地是什么,下着雨的寒冬都不会让人愉快。就像一个梦境再美好,追寻的过程也决称不上欢欣鼓舞。
眼看着就要到了,沈洛包里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他拿着伞的那只手不巧脱了力,湿滑的伞柄一下子便握不住了,顺
着风在路上滚了一段才被灌木勾住。待沈洛手忙脚乱地捡回了伞,又差点在拿手机的时候弄掉了包,一番折腾后自然是没有接
到那个来电。
他立刻又拨了回去。彼端南方的声音相当平和,多少缓解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挫败感。
“能麻烦你到我公司来一趟吗?有点文件需要让路程过目,涉及一些暂且不方便公布的内容,也不好用纸质资料以外别的方式
给他。”
沈洛深感自己已经蠢笨得无可救药,若没有了坦率就更可悲,因此老老实实地答了:“我是走路到这边来的,现在已经快到了
,路上弄得有点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