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其实比我还小的小师叔拍着我的肩,依然是如往常一样的坏笑。“当我戴上真正的独当一面时,可别被我打哭了,蠢羊。”
我摆着一脸虽然如师父一样的温和但实际上明确的表达了嘲讽意思的笑容。
“放心,你赢不了我。”
“蠢羊你不要命了?”
“你拿的走?”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收到了小师叔寄来的各种东西,有大漠的一捧黄沙,塞外寒鸦的一根翎羽,有什么都没有——小师叔的信里说那个里面装的是边塞的飞雪,甚至有差点要了他的命的箭镞——这个小恶魔说我是纯阳宫下来的,这等凶煞之物还是由我镇压好了。
我配合的盯着信翻了个白眼——好了,作完法了,死了可别怪我。
但是最后的一封信,里面放着的却是他的那个只能遮住眉毛的小独当一面和那只二哈战亡的讣告。
他没有回来。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惊讶?悲伤?或者,愤怒?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天策二十万将士血染潼关。
师叔的情缘仅仅只是这二十万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但对小师叔来说,那只二哈是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个。
所以那个还没真正戴上象征成年的独当一面的小师叔,不会再回来了。
我被留下了。
山河劫,安能独身其身?我听到往日淡漠的师兄这么说。在我加入浩气盟后终于了无牵挂,已经准备隐世的他甩去剑尖上的血珠,声音如往昔般清冷。
但他身上被暗红色血迹覆盖的道袍证明了他的冷漠其实根本不是冷漠。
可笑我一直对他的冷漠心怀怨念,觉得是他让我离开了家,却又同时除了授课对我不闻不问。我总是在刻意去忽略每次我跑下山时都是他一路跟随暗中保护,忽略每年冬日里我总比其他同辈多出来的柴火,忽略每次在我陷入迷茫时他故作不经意的提点……
他只是一直在用淡漠隐藏自己的温柔。
我一直知道,我只是装作不知道。
于是,到最后,我们之间只能无话可说。
他让我好好活下去。
可他没有回来。
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我知道他对我有多么好,没有机会告诉他我早已把他当做了亲人,再也没有机会对他说我其实有多么爱他。
我的任x_ing造成了他带着遗憾的离开。
所以我被留下了。
弩动箭追魄,剑起吴山风。我看到了被送回的再也无法追命的凤尾天机和黯然无光的千叶长生。
师父抚摸着凤尾天机,目光深沉,一直浮在唇边的温和笑容早已完完全全消退不见。
“他们,到家了。”我听见师父这么说。
可我只看到大师伯和他的情缘的武器,我不知道仅仅是武器凭什么代表他们的人。
就像小师叔觉得把自己的面具寄回来就算如约归来一样。
他们根本就没有回来。
我被留下了。
这样还不如和师兄一样什么都别留下。
起码这样我可以没有怀念他的契机,我可以名正言顺的忘了他,我可以不去为失去亲人而悲伤。
所以师兄才是最了解我的那个。
暴雨梨花绽,地网罗天起。我知道往日温和的师父现在一定露出了张扬而嗜血的笑容。曾经安宁的淡褐色双眼中泛着血红。他的身旁一定伴随着那个邪气的紫色身影,那人曾经视若珍宝的各种蛊虫会不要命的往外扔,拼命的想要为那道暗蓝色的身影夺得喘息的时间。
我捏着师父临行前摘下的独当一面,指尖尽责的把自己感受到的雕花纹路反应到大脑,不清楚材质做出的面具即使已经离开了主人的脸颊,在我的掌心中依然没有变得冰凉。
我看着半脸面具上本来应该留出眼睛的孔洞但实际上被遮住了的“眼睛”,想起了师父曾经笑着告诉我的——
面具摘下之日,就是大开杀戒之时。*1
只有别人一半的视野,唐门男弟子的能力被严重限制。
所以我未曾希望过会有看到面具被摘下的那天。
但面具总有被摘下的一天。
那天的到来,意味着我又一次的被留下。
不,他们回来了,只不过身子是冰冷的。
离经叛道,玉石俱焚。我看到往日温婉的小师妹披头散发,泪水和血水混在她的脸上,早看不出曾经清丽的面容。可她的手没有颤抖,百花拂x_u_e丝毫不乱,直到我看到她冲我大叫时脸上的惊恐,从不离手的毛笔终于落到了地上。
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我感受了到从背后穿透心脏的刀刃散发出来的凉意。
这次轮到我没有回去。
我终于不是被留下的那个了。
但是我让我的小师妹担心了。这个温柔的小师妹,一定会把我死亡的原因归在自己的无能上。
我看着小师妹丧失焦距,一片空洞的眼睛,感到了歉意和对自己的厌恶。
我讨厌被留下,却让师妹体会被留下的痛苦。
如果能有下次,我不会以我重视的人所重视的关系离开他们。
那种失去珍爱的人的痛苦我感受过就好了,没必要让别人也有这样的体会。
我是仰面倒下的,所以可以看着蔚蓝的天空变得模糊,感受到了来自灵魂的空虚。
我突然想起了好像在非常遥远的过去,也是这样澄澈的天空,我看着大家,认真的宣布:“我决定在束发后,离开浩气,策马江湖!”
我在营帐里醒来,听说了小师妹疯了一般的冲向我,却没有回来的事。
我听把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补天说,你命真好,居然被爱人下了凤凰蛊。
五毒弟子每人都有两条命,一条是自己的,另一条是凤凰蛊给的。
我果然命好。
我师娘把自己的凤凰蛊给了我。
因为他要和我师父同生共死。
所以最后,我还是回来了。
所以最后,只有我被留下。
桃花树下一壶酒尚温,哪曾见白骨收无人,芦苇深处横。
我听一个丐帮弟子这样唱过。
战争已临近尾声。
已经没我什么事了。所以我在伤养好后提出了辞行,没遭到拒绝。
我回到了纯阳。
长久无人打扫的太极广场铺满了枯枝败叶。
正如师兄所说,山河劫,安能独善其身。
无论是气宗还是剑宗弟子,都投入了这场历时八年的战乱中。
韬光不悔,九转难归。
孤剑归冢,万剑归宗。
所以,那些蓝白衣衫的人都不在了,只剩下纯阳雪冷。
突然的,我特别想回隐藏在碧绿竹海中的唐家堡看看。
我想知道那些隐藏在碧绿的y-in影中的人们,他们是如何去习惯不断的失去,我想知道他们在每次失去时想到的是什么,我更想知道他们难道未尝想过不在失去。
但使用神行符时,我感受到另一股力量在撕扯我。
我最后记得的,是漆黑一片的冰冷严寒。
无尽的冰冷黑暗后,我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于是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冰块里,身边尽是一些奇怪的机械。
他们囚禁了我。但那又如何。
我的生命,早就留在了那个战鼓喧天的洛阳城外。
可我又怀有一丝侥幸,我想知道大家是否和我一样,无论是用什么方式,活了下来。
所以我挣脱了冰块。
在艰难的交流后,我知道了这是在千年以后,那个被大家骄傲的盛唐早已成为历史书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多么值得赞扬啊,我居然经历了历史的兴亡。
多么值得骄傲啊,我那平平常常的内功居然成为了“超人类”的象征。
根本不存在“囚禁”,这明明是,“拯救”。
他们把我带出了冰川,他们给了我新的生命。
多么值得庆幸啊,我真的活了下来。
可我左胸膛上的贯穿心脏的伤明明还在。
我明明已经死了。
又不是所有人对于死亡都心怀恐惧。
正如我之前所想,我的灵魂已经留在了那个刀剑铮然的洛阳。
连大家为之献出生命的李唐王朝都不在了。
这个陌生的世界,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在我看出了那双苍绿色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探究,警惕与厌恶后,我选择主动提出用自己的能力交易三年后的自由。
那人探究的目光更甚,但还是同意了。
还算不错,毕竟我可不想尝试一番天一教毒尸的待遇。
这个叫卢瑟的人一看就是不肯吃亏的,既然这样不如主动让步。
我想回家。
即使我知道,那里,早已不是我的故土。
但“回家”这个词汇对我而言已经太过美好,美好的我不忍心告诉自己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
纵然风景不在,纵然无人在等。
三年之后,我将回家。
这大概是我现在唯一的安慰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关于面具的设定,来自我看过的一篇剑三文
至于炮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