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元帝嗯了一声,随即将手中奏章扔到桌上,他示意夏夷则翻看,自己却道:“此次秦陵之事,除却百Cao谷,朕不欲令其余门派再行加入其中。”他目光深深,投于夏夷则面上:“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夏夷则微微一愣——他何尝会不明白。圣元帝此举,着实是有意保全太华——可是夏夷则心中又觉出一股分明的失落,他意识到即便是帝王,也有许多不可为,又或是正因为是帝王,才会有这些不可为之事。
他如此爱重师尊,可若等他真的登临九五,居高临下的俯瞰这万里河山时,他却该将师尊置于何地——文人史官的铁笔不会放过他,亦不会放过清和。
夏夷则只觉喉头一时发紧,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方低声道:“儿臣明白——”
“朕有意着你去处秦陵事。夷则你当记得……”圣元帝莫名长叹一声:“江山易改——”
夏夷则被这叹息中的无奈压得无法答话,他不得不沉默。因为江山易改,江山易改——这万里河山如今姓李,可在李家之前的朝代也曾辉煌数年,至于百年后这山河是姓李,姓赵,抑或归于外族,又岂是他们能够断定的。
“退下罢。”
“儿臣告退。”
夏夷则后退几步,一转身伸手撩开了眼前一片珠帘。
圣元帝倚在桌旁,见那道挺直的牙色背影渐渐隐去,屋门一开一合发出吱嘎声响,帝王合了眼,心中那件已经隐约的决定已经成型,清和那日同他的一番话,圣元帝虽面上不露,却是记在心里——这江山落在谁的手中才不至于改朝换代——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夏夷则甫一出这暖阁,只见满目霜白,一身宦官服色的宫人悄无声息的站在他的身后递上大氅,随即借着衣料遮掩,将一卷固封密旨递了过来,夏夷则不动声色的接下,却已是心知肚明。
而那宫人脸上带着隐隐约约的笑容:“应该的,陛下还请您代他问诀微长老安好——除夕夜宴请长老一定要到。”
“替我谢过父皇。” 青年利落的披上大氅,随即眼睛一眯,只见远远两个黑点疾步向这暖阁方向而来,他并不急着离开,直到李淼与阿那□□的身影在长阶下停住。
此时夏夷则高高立于汉白玉阶之上,而李淼站在长阶下方遥遥望着夏夷则,他们兄弟两都向对方见礼。却又却仍一动不动的伫立在那里,似乎两个人在进行着某种不明所以的比试,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平衡支点,谁先动,打破了这个平衡,谁便是输。
而若是从两人所处的位置来看,李淼其实从一开始,便已经输了。
他看着夏夷则,一时间竟有一种这个三弟的眼中满是□□裸的轻蔑和胸有成足,在夏夷则甫回长安他便心中清楚,这个三弟冲着自己做足礼节,不过是给他这个注定的失败者一个面子,他要博得兄友弟恭,仁厚宽和的美名。
你想的真好——李淼咬牙切齿的想着,他不服,他怎么能服,一个妖物,这是窃国!这江山,这朝堂,他李炎也配得!
而阿那□□看向夏夷则,仅看到那年轻的皇子美如冠玉,却又毫无表情的一张脸。那双漆黑凤眼骄傲睥睨的连余光也不曾看向玉阶之下——不待他继续看下去,李淼率先迈出一步上了台阶,随即一眼也不看夏夷则便带着怒意冲冲的进了暖阁,而夏夷则自始至终面沉如水,他踩着内侍尚未清去的积雪一步一步的走下阶梯,与阿那□□擦肩而过时亦不曾挪动半分视线。
第21章 二十
二十
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
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
清和是在阵阵爆竹声中醒过来的,他模糊想到清晨自己徒弟似是在屋外叫了他,随后便没了声音,不过想来也必是提醒自己莫忘了今日夜宴一事。
这除夕之日,纵观朝堂上下,当属不涉红尘的诀微长老最为悠闲,宅邸的管家早得了夏夷则的吩咐,直到过了晌午方恭谨的与清和换了一身道服,而诀微长老在慢悠悠行驶在朱雀长街的马车里倚着软枕,不由自主的想道:自己这徒弟当真十分贴心。
如此一来,夏夷则便是一天没见到清和,直到晚间夜宴将要开始,他随着宫人引领进了麟德殿。
除夕这日的晚上月明风清,全然看不出白日里天色y-in沉,仿佛随时会降下一场急风骤雪。
而既是守岁,宴会自是铺张华丽至极,麟德殿内早已点燃数千盏宫灯,整个大殿灯火通明。
清和姿态随意的坐在席间,他离圣元帝的位置近,那些恭维献媚的话便总是轻飘飘的入了耳,诸如“陛下仁政,才得风调雨顺。”这样的话翻来覆去的不知从几人的口里吐出,只叫道者心中好笑。
夏夷则不同清和坐在一起,此时隔着厅中数张桌案与几多人影遥遥看去,只见得到清和正侧着身听旁边那位左相说话,殿内并不算冷,清和却仍披着牙色外氅,唯有举止动作时方见内里的深红锦衣若隐若现。
此间正值道者伸手端了桌上青瓷酒盏同身侧的左相优雅一碰,随即以袖掩着一饮而尽,那宽袍广袖上的云纹仙鹤图样方得以惊鸿一现。
许是心有灵犀,清和正要放回酒盏,却是不经意的一抬头,隔着觥筹交错的人群正对上夏夷则的目光,青年显然微微一怔,随即只见清和自行又斟上半盏酒,不着痕迹的朝着自己的方向举了举手中的酒盏,夏夷则也低头去取桌上青瓷酒杯,借此掩住眼底层叠情意,待得这杯酒饮下,方才与师尊对视中溢于言表的情愫仿佛也入了喉。
不待他细品,身后的内侍上前一步凑到耳边低声提醒道:“殿下,傩舞要开始了。”
夏夷则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而清和正被身旁年事已高的左相饶有兴致的询问那寻仙问道之途,诀微长老端的世外高人的隐世模样,实则内心是在想说”我太华观不收年近古稀的弟子”待他终于打发了这位左相,再抬头去看,夏夷则的身影已是遍寻不着了。
“真人——“高居于主座上的圣元帝一垂首,带着几分笑意的同清和说:“今年这驱邪傩舞的大巫,可不同于往年。”
“哦?”这驱邪傩舞清和也看过几次,虽不属道家却也颇有意趣:“往年不是皆由陛下挑选十六卫中的世家子弟,今年又能有多大变化——“
正值清和说话当口,麟德殿中央已清出一片空地,左右分置五面红鼓,中央正上方高悬一盏五色琉璃灯,灯罩绘着日月星辰,百川东流。
尚有低声交谈的朝臣,闻得一声极有力的“咚!”后,那声音也悄无声息的隐了下去,唯清和安之若素的换了个坐姿,目光饶有兴致的盯着殿内空地。
十声缓慢有力的鼓声过后,紧接一段急促鼓点愈快愈高,达至顶端后骤然平静,渐渐有琵琶数声穿c-h-a而入,随即十数位身形挺拔的青年覆着狰狞的夜叉面具步入场内。
清和此时已有几分醉意,他心中有着分寸,便不再去碰酒盏。身后的侍者机敏的奉上茶水,清和尝了一口,只觉苦的舌尖发麻,于是也不再去碰,只听这傩舞的曲乐之音。
以往那宫廷乐师的技法多是华丽繁复又多情缱绻,今年这傩舞倒颇有几分广漠长沙的豪放之意,而乐声渐起,清和眉梢于此时微微一动,道者看向殿中,原道是大巫已然入场,这傩舞便算正式开始。
大巫是这驱邪傩舞的首领,身形较群舞者略瘦,只他在场内站着,便如众星拱月,手持利刃,内里穿雪白金丝的剑袖服,外披大红色的华丽锦袍,面上所覆鬼首更为狰狞可怖。
所谓以邪驱邪,以鬼杀鬼。若是普通相貌,又怎能驱的了这除夕夜的百鬼。
而正是大巫身影出现的刹那,清和也是终于明白方才圣元帝的那句“今年傩舞与往年不同。”是为何意,虽是面具覆了整张脸,只是那身形姿态,以及那持剑的习惯,若他还认不出那持剑起舞的大巫是自己的徒弟,也真是枉为当了夏夷则十数年的师尊。
乐师见大巫已入场,平静一息的乐声再次奏起,而覆着鬼面的夏夷则手腕一翻,剑势顿起,一时踏着琵琶声挥洒纵横,乐声越快,那剑势便越发凌厉,恍如殿中又一道银炼纵横游走,灼灼烁目;而乐声放缓,他之动作也随之轻缓。
清和眼见那修长身影踏着轻缓步伐朝自己这方行了几步,这便令他看的更加清晰,夏夷则所覆面具应是阿修罗之容,却却隐隐从领口露出一点白皙脖颈。
清和唇角噙着一点笑意,见大巫身形一旋,赤色衣袂仿佛燃在空中的业火。再想想那面具下青年俊秀眉眼,想来若是褪去面具,必然俊美华丽的如同那传说中兰陵郡王。
傩舞渐至尾声,急促鼓点又起,殿内铮然一声脆响,是大巫抛掷手中利刃,接过身旁群舞者递上的弓箭,箭羽直指悬挂在大殿中央,那盏光华璀璨的五色琉璃灯,只见弓弦如满月,铮的一声钉入灯盏上方的屋梁内,箭矢尾端的红绸垂在灯罩外,沁上一层薄薄暖色。
此间最后一枚鼓点在鼓手的敲击下炸开,夏夷则从容伸手掀开鬼面,穿在白色剑袖服外的锦袍衣袖上,绣着一只巧夺天工的瑞兽麒麟,衬着青年挺拔的腰杆和俊美的面孔,竟是一股凌厉到十二分的气势。
此时鼓声已停,殿内众人却仿佛一时被傩舞所震,竟无一人出声,满殿静寂间忽闻一声掌击,只见清和自座位上站起,向圣元帝从容施了一礼道:”山人祝陛下江山万代,福泽万年。”
夏夷则此时连带身后十数位年轻的羽林郎单膝跪地,圣元帝见此只微微一笑,扶着內侍的手站起身,帝王高举一杯屠苏酒率先饮尽,随即沉声道:“驱傩——”
殿内朝臣纷纷起身,除却清和,俱都躬身一礼,齐声道:“愿陛下江山万代,福泽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