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正是人一天之中最懈怠的时辰。面前这黑衣男子出现得悄无声息,竟连应竹都不知他是何时站在那里的。更何况他那面容乍看上去觉得眉目清秀英俊,可再闭上眼回想,竟记不起他的样貌来。
“阁下是?”应竹稍有戒备,问面前这奇怪的男人。
“我是影。”黑衣男子朝他笑了笑,传音入密道:“就是你想的那个影哥。”
知道影哥的人,就只有他与顾云山两人,是故应竹对影的身份并没有太多怀疑。可影哥如何能够脱离云山独自行动?总不该是……应竹心中一紧,忙上前一步密语问道:“云山呢?他现在怎么了?”
天色尚早, 便是最勤快的李记都还没有人来开门,几条长凳齐整地摆在木桌旁边,被遮雨棚稍稍遮了几分。影领着应竹在底下躲雨,没有说云山的下落,却问应竹道:“你可还记得玉华镇?”
“记得的,听说那里叫人一夜之间屠灭,无一人生还。”应竹自然记得那座鬼镇。
“那镇子与我有些关系,可我不记得了……云山下山之后,本约了你去开封论剑,你没去,他失望得很,等了几天,遇上了他那个叫做段非无的师叔。”提起“段非无”这三个字的时候,影的声音咬得很重,以手指沾了雨水,在桌上写了下来。他十分讨厌段非无,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是他将顾云山推入如今境地,“玉华集一案时,段非无就在玉华集附近,这些年一直在查玉华集之事,他告诉云山,凶手是血衣楼的冶儿。”
应竹灵光一现,很快便将一切串通:“你说冶儿的傀儡,是用活人的魂魄炼制的?云山为了接近其人、查清此事,便……进了血衣楼?怪不得、怪不得之后便再无音信……原来是那时便去了血衣楼……”
“是。他不想牵连你,毕竟玉华集的事凶险无比。血衣楼那地方……总之十分不易,还望你能够谅解。”影并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目光显得有些深重。
应竹默然片刻,忽而苦笑道:“我倒期望他能原谅我,在秦川时……”
“那便叫云山告诉你吧。”影笑笑,说道:“先前那些话,他未必愿意告诉你,可我总觉得你应该知道。走吧,他就住在私塾旁边的小宅里。”
言罢身形微闪,很快便融入昏暝的晨曦之中。应竹长舒了口气,往西面未行得多远,便见一个孤僻的小院,墙角都生着苍苔,像是很长时间没有人打理了。大门只匆匆掩着,也没有扣上,他缓缓走进去,便只见一间屋里点了灯火,窗也没关紧,隐能看见顾云山已经起来,披着件袍子坐在灯下,不耐烦地一瓶瓶看过桌上的药。他头发披散着,背对着应竹,好似收拾了片刻,忽道:“影哥,你上哪儿去了?”
他声音是有些哑的,带着约略的倦意。
影匿进顾云山的影中,无声道:“出去透透气。”
顾云山失笑,又问道:“影哥,你晓得我九阳返魂散放哪里了?”
“上回不是用完了?”影答道。
“哦……那没办法了。”顾云山颇有些失望,叹了口气,随意拢了拢衣裳,手却已在桌上剑匣上一抚,淡声道,“我先去收拾跟来的尾巴。”
“……”
顾云山这些话除去首句,其余的俱是在心中与影哥交流,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将那些药瓶归置了一番,像要收进墙边的柜子里,人便走到了那个小窗视线的死角。他动作很轻,门轴很滑,开门的声音几乎都不曾听见,剑便已递至来人身前,堪堪顿在毫厘之外——天色尚还暝暝漠漠,可窗隙里透出来的一线烛光映在窗前那人的面上,依然将他的面容呈现在顾云山的眼前——顾云山哪会想得到来的人是应竹?当下错愕片刻,便有些颓然地将剑放下,靠在门边蹙着眉压抑不住地低咳了两声,道:“是你……”他似有些犹豫,目光又掠过应竹的眉眼,见他竟没有动作,便迟疑道:“要不……进来坐坐?”
应竹默然片刻,点头应道:“好。”
他走进屋中,环视过去,这屋子摆设简单,但也乱得很。方才顾云山为遮掩耳目,将那些药堆在旁边的矮桌上,桌上尚还摆了几卷竹简,有他背了二十年的道德经,也有甚么小孩儿看的千字文之类的。
他四下打量的时候,云山也在看着他。应竹追得匆忙,淋了一夜的冷雨,将棉衣都浇透了,更不要说早间本就格外寒凉,简直头发上都要结起冰碴子来,领子与肩饰上的白毛都s-hi漉漉地塌着,显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你怎么一身都s-hi透了?四盟这么穷么,蓑衣都不备着?什么要紧事,还非得冒雨四处跑……”顾云山语气里微带着责备,往衣柜里翻腾,找出来一件能穿的厚衣裳便搭在臂弯上。
应竹默了片刻,走近了两步,好一会儿才答道:“找你……还不够要紧么?”
顾云山楞了一下,回头看向应竹。剑客的目光落在他敞开的衣襟里,那里裹着几层纱布,看就知道收拾得不够仔细妥帖,血隐约渗出来淡淡的一抹,也不甚清晰的。他下意识想去触碰那道几乎致命无法痊愈的伤口,指尖停在寸许之外,却终是不敢落下,蜷了蜷手指,终是收回手去,声音微微发梗:“对不起……我该知道你的……”
顾云山看他眸光隐动,哪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当下便朝他笑笑,将手中一条干帕子罩在应竹头上,重重地揉了两把,柔声道:“不疼了。”
应竹微低着头,由着他将自己的头发擦干,只是愈发浓郁的愧疚与悔意在他心底里酿着,令他抿着嘴唇、眼角已泛出几分浅红来,像个做错事的委屈的孩子:“你去秦川,也不同我说……我以为是你在药王谷杀了我家人,我不知道……后来秋子告诉我,我就到处去找你,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方才刺中我就好了,我还你一剑……”他眼睫上都凝着一滴雨水,眨眨眼便落了下来。顾云山便知道自己在药王谷救下的少年竟是应竹的弟弟了,动作微停,看了他一会儿,昨夜喧嚣不宁的心中竟觉得万分安然。
这不是他臆想与梦境、这是真正的阿竹……他心里想着,伸手擦去了阔别重逢的挚友面上的水痕,笑笑,“说什么傻话,我不怪你的,是我没说清楚。喏,侧间还有热水,你快去洗个澡,将衣裳换了,天气冷得很,不要着凉了。”
话才说出口,顾云山便忽的想起这样的天气,热水放上半个时辰就该凉透了,当下便将衣裳往应竹怀里一塞:“我去再烧一些。”
“你伤得重,歇着吧。”应竹拽住了他衣袖,道:“我去就好。”他目光是非常肯定的,顾云山拗他不过,便自呆在屋中将火盆点着了,问影:“影哥,他是你带来的?”
影嗤笑一声,道:“你嘴巴上说着不见不见,见着人高兴得伤都不疼了?”
顾云山赧然一笑,往桌上随意捡了一瓶伤药,便从窗缝里看见应竹从井里打了两桶水,提着往侧间去。
等等,厨房在另一边啊?
顾云山愣了一愣,药也不换了,裹了袍子跑到侧间推门进去,唤道:“阿竹,水在那边……烧……”
话音还未落呢,便听见“哗”的水声,应竹早将s-hi淋淋的上衣脱了,搭在一旁,裸着上身,兜头一桶冷水浇了下来,直将那浅麦色的肌肤逼出了几分红意。水流自他脖颈漫过来、一路迅猛地刷过背脊,顺着脊柱腰窝、尽没入单薄的亵裤里,便也紧贴着肌肤,隐约露得底下的弧线来。应竹浑然未决,抹了把脸,侧过身来问顾云山道:“你说什么?”
顾云山目光在他胸膛一掠,尴尬地咳了一声,既而又有些恼:“你怎么洗凉的?不冷么?”
“不冷啊,我在秦川,都是用雪擦身,热得很。”应竹笑笑,提起另一桶来。顾云山目光跟着那水流淌过他胸膛腰腹,张口欲言,可想说的话一时竟都忘了,只觉脑子里轰然如雷鸣,却怎么也不敢留了,应付了两声,便赶忙带上门落荒而逃。
——可应竹的模样却已是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瞧着瘦削,却并不单薄,将衣裳脱了便能瞧见底下恰好的肌r_ou_。他那身皮r_ou_紧实有力,摸起来一定……慢着慢着!
顾云山赶忙念了两遍常清静经,便听得影哥一声轻笑:“你不是做了那么多梦,怎么瞧见真人,还要害羞?”
“那不一样……”顾云山争辩道。他剑术很好,但再尖利的刀,若是无法把控,都是危险的。若他是一柄谁都堪用的剑,入了血衣楼来,便是折断重铸,变作一柄独有的利器,烙下血衣楼深深深深的刻痕——他总逃不了去刺杀一些颇有名望的侠客,抑或多斩几个无辜的儒弱,那些或绝望或平静或惊怒或无法置信的、渐渐暗淡下去的眼神,在无数个日夜里摧折着顾云山的精神。
“我很怕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杀人机器。”顾云山对影说,“我夜里想着阿竹,便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活着——我还有想见的人、想说的话,我的剑除去杀人、还有别的用处……若没有他,即便影剑还活着,顾云山也早死了吧。”他说着,似轻笑了一笑,道,“血衣楼的药真是厉害,那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影哥你都是我臆想出来的,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我眼前得有重重迷雾,只有我的剑……”
“云山……”影唤了他一声。
顾云山松了松握剑的手,取了巾帕来,拭过冰凉的剑锋,微眯着眼睛,朝剑刃上轻吹了口气,道:“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