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看他练剑。”影说,“你不去,我便自己偷偷去。”
“那你帮我抄经啊?”顾云山不太愿意。
影果然就没声了,想是擅自出去了。
顾云山拿他没办法,只好放下笔,走到窗前看应竹。应竹的剑漂亮且流畅,尤其当他没有杀意的时候,好似山中十分月色,八分都凝在他剑锋上。顾云山看得入神,见他收招,才恍然觉得自己偷窥人家习剑十分失礼,还没说话,便见应竹收剑回鞘,回身望过来,微有些歉然:“吵到你了?”
“不不不,没有的事!”顾云山连忙摆手,“我、我自己看不下书了……”
影撺掇他:“去打打看?你不一定会赢了。”
顾云山便也有些耐不住,推门走出来,问道:“来切磋么?”
应竹点头道:“正有此意!”他这几天苦思了不少破解顾云山驱影的对策,顾云山愿意与他切磋,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顾云山果然输了一次,思量片刻,再与应竹切磋,便又胜了。两人尽是太白真武年轻一辈中剑术的佼佼者,见招拆招你来我往的,竟不留神折腾到了中夜,巡夜的师兄瞧见了,忍不住笑道:“来日方长呐,云山,还不睡么?从前也没见你这般用功。”
两人这才惊觉时辰已晚,忙与师兄道一声,便回房去了,留下来师兄提着灯笼挠头:“我看错了么,这俩孩子,怎么进了一间屋去了?”
顾云山解下剑匣,累得很了,洗漱一番之后便与应竹挤一张床睡了,两个十七八的少年人,也不算太过逼仄。应竹将外袍脱了,十分严谨仔细地叠了放在床头矮几上,这才在里边躺下。他也没认床的毛病,很快便在真武呼啸的山风中睡了去。他睡得沉,卯初便醒了,外边天都没亮呢,只有寒风拍着窗纸,哗哗地响着。顾云山睡相不好,大约觉得里边暖和,便净挤着他睡,只差没挂上来了,可即便是这般腻着,却也是不讨人厌的——毕竟冬晨最是冷峭,恨不能将脑袋也埋进被里呢。
他这三天疑神疑鬼,睡得不好,唯有这一晚上尤为安宁的。屋里点的香已经燃尽了,但香气还未散去呢,浮在黯淡的晨曦里,正是将尽未尽、最勾人的。他往日里这个时辰都该起来练剑了,可也不好意思吵醒顾云山,躺在床上愣了会儿神,又糊涂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顾云山打着哈欠坐在床头梳头,身上披着件宽松的道袍,看起来懒洋洋的。
“没想到有比我还能睡的。”顾云山咬着梳子将簪子c-h-a在发髻上,含糊地说道。
应竹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拿了自己衣裳穿上。
“今天天气好,我想去一趟长生楼,你要不要去?”顾云山打理好了头发,这才好好穿了靴子,拍了拍道袍上的细微褶皱。
应竹略一犹豫,道:“不了。”他不想太麻烦顾云山。
顾云山随口调侃道:“你不怕我不在,鬼又来闹你么?”
应竹脖子一梗,道:“不怕!”他素来是个嘴硬的,话说完,又觉得底气不足,补充道:“怕什么,你不也说,此处真武道殿,正气最足。”
顾云山闻言一愣,看了他一会儿,笑道:“一起去嘛,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襄州,怎么能不好好看看我襄州云海的?”
章三
这个时辰,是很难看到云海的。顾云山心知肚明,却还是领着应竹四处转了转。这一天天气十分晴朗,日头明媚,风吹着也没多少寒意。应竹没来过真武,虽面上不显出来,但心里还是有些好奇的。顾云山与他讲着话,走到真武殿前的广场,站在石台上远眺,便见得远处连绵着奇险而巍峨的山脉,染着青黛与斑黄交错的颜色,尽淡于山脚流转的薄雾里,再近些便见这那依着陡峭山势而下的玉华镇,安安静静地睡在暖阳与晨雾的怀里。
“真武这块地界,散布着不少小镇子的,你看得到的,是离得近的玉华镇。我出生在东边鹿鸣山山脚下那个,没有名字的。”顾云山大致指了指方向,对应竹说道。
应竹点了点头,想起来什么便问道:“我来时途径玉华镇,何以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顾云山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含糊道:“那是一桩十年前的旧事,我也不太清楚……兴许师父那一辈知道,下次问问看吧。”
“没关系的。”应竹连忙摆手,又看了一眼山下的小镇。他们站在主峰,地势已经极高,那镇里的屋子,都变成指甲大小,看不真切的。他笑了一笑,转而说道:“你说我们像不像天上的神仙,在窥探下界之事?”
风吹过他长长的马尾与刘海,他那笑一闪而过,却好似明亮更甚过冬阳,着实是令人惊艳的。顾云山看得愣住了,听影在心里重重咳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笑:“可不是嘛,总看得我想下山去。”
影故意调侃他:“哟,动了凡心啦!”
顾云山哼道:“早年若不是‘动了凡心’偷溜下山,岂会被师父关在炼丹房里抄经,又怎会倒霉碰上你?”
他与影说话,应竹是听不见的。他只微眯着眼睛,目光追着一只山雕掠向一碧如洗的广阔天幕,只觉心神都为之一旷。
这的确是个可求得剑道天道的地方。应竹心中暗想着,再看向身边的顾云山,眼中便多了几分艳羡。
顾云山低咳了一声,对应竹眨眨眼道:“你想下山去玩吗?”
应竹被他说得一愣,“啊?”
人果然都在羡慕难以得到的东西呢。应竹心中讪笑。
顾云山道:“每个月我们真武都要下山去给那些镇子送些药的,我与姬师姐混得熟,我说带你去转转,兴许能成呢!”他说着,自己兴奋了起来,拉着应竹便往长生楼跑去。长生楼说远也不远,往马厩牵了小灰马,不到一刻钟便到了。清汪汪一襟碧水拥着圆形的小广场,那背负着青山的,便是弧形的长生楼了。
“按辈分来算的话,姬师姐该算是我师叔的,不过嘛,她也不想我把她叫老了。”顾云山笑说着,拉应竹进到楼里。姬灵玉自是在楼里的,每到这时候,她都会格外地忙,要将些寻常的药物分拣出来,而今又是冬日,比寻常时候还要多些冻疮膏之类的药物。
“姬师姐!”顾云山上前见了礼。
姬灵玉果然十分年轻,容貌清丽,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云山,你来啦?”她笑了一笑,将手里的标签贴在瓷瓶上,搁下了剩下的活:“怎么,还是想下山?”她一双眼睛是很深又很亮的,将人都看得十分通透,“还将太白小哥儿也拐带过来?”
顾云山咳了一声,辩道:“师姐,我这不是想带他四下转转,略尽地主之谊嘛。哪有将客人关在山上的道理?是不是啊应竹?”
应竹支吾了两句,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哦?”姬灵玉哪还能不明白呢,当下便含笑看着顾云山,“我原本定的这几个月都是笑道人去送药,要么,你与他去说说?”
“我可说不过笑师兄,还是师姐帮我……”顾云山郁闷道。
“也好,不如就让笑道人带这位应师弟到镇子里去瞧瞧?”姬灵玉又提议道,“应师弟意下如何?”
应竹不太愿意离开顾云山,连忙道:“不敢麻烦……这山下,不去也不妨事的。”
顾云山给他临阵反水气了个半死,溜出长生楼便唉声叹气道:“千算万算,没算到你剑法灵敏,人却半句谎话都不会讲!师姐给你下个套你便将我卖了!”
“这不是很好么?”这时却听一人哈哈笑道。
顾云山望向来人,连忙行礼道:“师叔。”来的人叫做段非无,平日里是很少回山的,顾云山也只见过几面而已。
应竹亦跟着行礼。
“师叔你怎么得空来长生楼?”顾云山问道。
“我来替天虹取点药,天气冷了的,他身体打小便不好。”段非无笑笑,打量了一番应竹,问道:“这位少侠是从太白剑派过来的么?”
“正是,晚辈应竹。”应竹拱手恭敬道。
“我听闻太白剑派的考核很难,少侠能入太白,实在是难得的机缘与天赋,莫要浪费了。”段非无叮嘱道。
“多谢前辈教诲。”应竹道。
段非无“嗯”了一声,又说了两句话,便自进去长生楼拿药了。
顾云山是个忘x_ing大的,一打岔,也忘记要抱怨应竹了,想起来了别的什么,又来了兴致:“既然都到了这里,我领你去见我一个朋友!”他说着,还眨了眨眼睛。
影在他心里“切”了一声。
应竹听段非无的话,本想回去练剑,但到底心中先前有些内疚,便没有拒绝,跟着他去了。两人沿着山道下行,便见着一个突兀的炼丹炉,前边守着个女道士 ,旁边徘徊着个小药童,十五六的年纪吧,正是没定x_ing的时候呢。
“这丹什么时候才能好呀……”药童有些不耐地低声嘀咕着。
那女道士却十分沉静:“炼丹之道,最重要的便是耐心。”
“丹青子师姐!”顾云山高声唤道,“茯苓,乐乐!”
“你来了。”丹青子看了眼顾云山,点头算作是打招呼了。茯苓看见云山,眼前一亮,却不敢放下扇火的扇子。炼丹是不容分心的,一个火候不对,炼出来的东西品相便不好了。
应竹四下看了看,心想这丹青子、茯苓都在,只不晓得顾云山口中的乐乐是哪一位?却不料从旁边灌木丛里悉悉索索地挤出来一只小鹿,瞧见顾云山,便高兴地呦呦叫了两声。顾云山摸了摸它头顶与颈子上的软毛,低声在它耳边念叨了两句,这才朝应竹介绍道:“这便是乐乐!很乖,不怕人的,你摸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