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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刘备毕竟爱恤士卒,兼忧心刘巴病情,便下令全营停止进攻,皆固守险要。汉营也便迎来了长达十余日休养生息的安静日子。
“陆逊已经被吓破胆啦!哪敢虎口撩须。我们好生休息就是。来日等着陛下带我们一举拿下孙桓,攻取夷陵!敲开东吴国门,接下来入了江陵,必一马平川,畅行无阻。”
“嘿,只剩这一个难关要过了,出来打仗也快一年…陛下说,夷陵若打下来,我们很快就可以衣锦还乡,告慰父老乡亲啦!”
汉军士卒这么纷纷议论着。这段时日里,白日里虽炎热,每天傍晚却有着异常奇丽的景象--火烧云。那虽已将落西山,然余威犹在的烈日将一团团白云烧成了灿烂的金黄色,彷佛蟠龙在天,迟疑着不肯变为晚霞。随着云气变幻,军民百姓们对着天上指指点点,这是龙首,那是龙尾,那是金龙五爪…是因为天子驻军在此,方有这祥瑞之兆。
夏六月,黄气见自秭归十余里中,广数十丈。
然后,金黄的火烧云,在燃烧殆尽后,转瞬化作漫天残阳如血,美得令人屏息。汉军都说,最艳丽的蜀锦,亦美不过这霞光。
过于凄美血红的残阳,往往预示着将起刀兵杀戮。
在汉军全军休养的时候,最需要休息的尚书令刘巴竟异常谨慎戒备起来。他坚持每日巡营,要求守卫将士严格依照行营之法防守巡逻,不得出半点差池。刘备见他如此,甚是不放心,总要他好好呆在帐中静养。认为他是病中担忧过度。
如果只是刘备一人如此认为还好…然而现在是领军冯习,张南,乃至各营诸将都认为他紧张过度。
刘巴临风长叹,仰望天上黄气。默默祈祷此天降祥瑞,佑我大汉天子。
臣…怕已撑持不了几日了。只可尽人事,听天命…
他离大营已远,已巡视到最偏远的一屯。辕门喧嚣起来,刘备骑着战马,正朝他挥手驰来。显然是要催促他回营歇息。刘巴微微一笑,心想如此英雄之器,仁慈之主,虽是固执了些,又怎能不胜。也许自己真多虑了?
漫天霞光中,他但觉天地一片旋转。天子的急声高呼中,尚书令微微晃了晃,倒卧黄土之中。他这一昏迷,便是整整两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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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领兵先攻汉军一营,不出众将所料,失利而归。
“险要都已被刘备占据,不过空杀几个蜀军罢了。”
面对众将议论纷纷,陆逊却是笑意盎然:“吾已晓破之之术。”
众将狐疑地盯着他。韩当冷哼一声,根本不信。以为陆逊仍在借言辞掩饰。待得误国误军,自有至尊降罪。他管不得了。
陆逊当即传令,使人回南郡唤诸葛瑾带兵前来。又细细叮嘱了一句兵贵神速,要尽快。然后,他整整花了一下午,给东吴诸将讲解连营弱点与火攻之要。说到最后,韩当竟也为之动容,奇道:“照这样说,大都督这一败,败得值得?”
“太值了。”陆逊朗声大笑:“吾此生还没败得这样开心过!”
“大都督,刘备连营向来布至周密,今夜怎会突然出现破绽?”潘璋问。
“不知道,”陆逊坦然承认,笑道:“天佑我江东。也许是刘子初病重,不能巡营布防。也许是冯习等轻敌,疏忽懈怠。时已入夏,蜀军不耐酷蜀,故而多病。是天时在我也。彼攀荆门之险,江山相逼,不得不乘高守险,步步为营,处处布防。是地利在我也。今我屡屡退却,使刘备以为我怯弱不敢出战,从而轻敌,疏于防守,是人和在我也!天时,地利,人和三利并具,我军安能不胜!”
众将此时方才恍然大悟。但想周瑜火攻成例在前,今日陆逊又要用火攻,且分析得有条有理,且不妨信他一次!
入夜之前,诸葛瑾自南郡率本部五千人来到夷陵大营。当即入帅帐参见陆逊。
“大都督,召瑾前来,有何要事?”
陆逊走下帅台,微笑:“子瑜率领南郡守军,进驻夷陵,替我守好大营。”
“伯言已晓破敌之策,有把握一战成功?”诸葛瑾又惊又喜,焦急问道。
陆逊笑道:“打从这场战争开始,唯有你与至尊信我。如今你也怀疑,我可没有把握战胜刘备了。”
“伯言何出此言,”诸葛瑾忙道:“我知你自多智计,思虑周详。但恐军机泄漏,故而不言。如今当是筹谋已久,蓄势待发。我怎会不信你!”
他话一出口,只见陆逊笑望着他,显然早已胸有成竹。哪里差他诸葛子瑜一句话?这才知道陆逊是以言语相戏。诸葛瑾醒悟过来,不免哭笑不得:“你…”
“子瑜且放宽心,坐守大营!”陆逊大笑领着诸将出帐:“今夜,便教赤壁之漫天大火,重现于夷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生能见几场大火?子瑜可要好好观赏!”
众将为陆逊豪情所激励,个个精神百倍,整装待发。各持柴Cao火把,只待一战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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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巴醒来之时,已是入夜。守着他的侍从也已在榻边支颐打盹。闻得刘巴动静这才惊醒过来:“令君…您总算醒了!”
刘巴昏迷近两日,水米不进,早已是双唇干燥,口内有如火烧。但他顾不上侍从递上的水,只是急道:“我昏迷多久了?闲话莫讲,且说军情!”
“您昏迷足有两日夜了。昨日陆逊亲率一军,攻我一营。已被我打得大败而退…”
“巴倒宁愿他是战胜…”刘巴叹气:“陆逊这攻我一营,明显是佯攻诈败,其意在窥探我军营寨防守是否周密。恐怕他已窥见我军营垒布局…陛下呢?”
“陛下去探望张南将军与他营中生病的士卒了。”
“还来得及。”刘巴道:“备好车马,扶我出营巡视。”
侍从答应一声,即刻唤人出去吩咐。而刘巴颤抖着起身,拄着拐杖才好不容易站稳。他高烧未退,在这闷热夏夜,竟也感到阵阵寒意刺骨。他走到帐外,仰望天象。
起火有日,月在箕,壁,翼,轸也。凡起四宿者,风起之日也…
今夜,正是月在南箕!
刘巴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自己昏迷两日夜,万一诸将疏于防守,布阵失误。而陆逊恰好选在今夜放火…!
“快!”刘巴当即吩咐帐外羽林郎:“速去唤陛下回营,号令全军做好撤退准备!”
“令君,这…”
“休得多言,快去!迟了一步,军法处置!”
“是…!”
此时程畿所备车马也已来到,他扶着刘巴上车,皱眉道:“令君病重如此,安能巡营…”
“事关三军存亡。”刘巴喝道:“勿再多言,出营!”
静夜沉沉,车轮辘辘。一队人马出营而去,沿着数十里营寨逐屯巡视。夜风吹来,使得刘巴也觉清醒不少。可巡视过了三屯,观看士兵行营方式,轮防替换情况,他越发心惊。他知道病倒的士卒不在少数。可冯习怎可如此自作主张,撤下本该值守的士卒。营垒表面上看似无妨,但若在精通行阵的兵家看来,这样大的防守间隔处处都可寻得破绽,伺机突破。
“速传冯习,张南将军,立刻令各屯增员固守!”刘巴当即下令。
“是!”三名羽林郎齐声答应。刘巴便命继续往前行去。到了汉军最前方五屯时,他只感头晕目眩,难以撑持。恍恍惚惚间,听身边的程畿叫道:“令君…那是不是火光…!”
刘巴强振精神,拄杖起身。他看清楚了。不只是他所指的第三屯。就连一二屯都皆已着火。营中传出救火的呼喊,乱成一片。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刘巴长叹一声,再撑持不住,从车上直倒下来,摔倒在地。程畿拉扯不及,慌忙下地查看,扶抱着刘巴:“令君!令君!!”
羽林郎纷纷围过来,只见火把微光照耀之下,刘巴脸色灰败,嘴角渗出鲜血。人已昏迷过去了。他们手忙脚乱将人抬上车,急急往回赶。而所经之诸屯,半数已经着火。四面转瞬已成火海。
“不知陛下大营…”程畿与十数名羽林郎面面相觑,都是担忧已极。值此半夜,吴人用火攻。大营若保得住,则全军当可无恙。若不能守…
他们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先原路折返。忧虑之时,时间过得特别慢,路显得特别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看到前方几匹战马奔来。来人手举火把,为首的正是刘备。身后五位羽林郎素羽如荼。
刘备下得战马,立刻上车查看刘巴情况。一见之下不由大惊,自己也险些跌落车下:“子初!!子初!!”
刘巴听闻皇帝呼唤,勉强睁开眼,叹道:“陛下,快撤退…快…大错已然铸成…无可挽回…臣之罪也。”
“这不是商量罪不罪的时候。”刘备抱起自家尚书令,跨上战马:“朕与你一起撤!”
10. 国殇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楚辞.九歌.国殇》
永安宫更深夜静,深冬细雨绵绵,一如此时的季汉,风雨飘摇.
寝宫一片黑暗中,皇帝与他的禁卫军首领陈到躺在龙榻上.历来帝王多是高处不胜寒,若非自己在宽大的龙榻上独眠,就是搂着妃子睡觉.而刘备是个例外.少年时期开始的多年军旅生涯中,时常夜里担忧敌人前来夜袭,得时刻警醒.睡着时有兄弟在旁能安心许多.刘备也不例外.直到他逐渐显贵,乃至称王称帝,他都改不掉这个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