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将亲手编织的法神送给诸葛亮时,不知诸葛亮是因为心血之作被毁了而又气又恼,还是会因为刘备体贴爱惜之意而欣喜感动?法正也不知道了。或许两者都有吧。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日后诸葛亮在研制木牛流马之时,在治国执法之时,甚至在数次攻打郿县之时,他都会想起刘备送给他的这只小法神。他尝觉得刘备在他心中有若神明,而刘备也告诉他,孔明在孤心中也是如此。
“就像这只法神一样。”刘备将手中法神递给他的时候,笑道。
* * *
诸葛亮与法正,一个淡泊名利,一个在意功名。一个爱煮茶抚琴,一个愿饮酒博弈。闻得开心之事,一个笑而不语,一个怕立刻就站起来跳舞了。志趣爱好完全不同的两人,却能以公义相取,将相相辅相成。但私底下,他们倒真的谈不到一处,可说无甚私交。
法正一直感觉到这个站在刘备身后的男子,聪慧威严,达治知变。手腕极厉害,为人却谦谦君子如玉。刘备在他说话时,总是望着他,温颜微笑着。若不细看,便也查觉不出那隐隐欲说还休的亲近神态。而诸葛亮才能足当一面,每逢与主上商讨国事,总是温言细细道来,条理分明,立场坚定。他说的话,刘备几乎是全数听从。偶有意见不同之时,见刘备坚持,诸葛亮便也静默下来,全力替他执行。
法正不是第一次查觉到刘备对诸葛亮的爱惜保护之意。诸葛亮深知将兵之道,排演八阵,为刘备培养出一支精锐之师,军师之称由此而来,教兵讲武之事几乎全赖他与众位将军协力,诸葛亮因而深受士卒们敬爱,然刘备却不曾允他随军出征。
诸葛亮唯一一次统兵,是与张飞,赵云分兵入川,定白帝,江州各郡县,与刘备共围骆城。张飞率先前来相会,诸葛亮却还未到。法正当时在刘备身边,便奇怪后来几日刘备怎么有些眼窝泛黑,还笑说是连日夜里打雷睡不好。而诸葛亮带兵抵达的消息一到,刘备便几乎是从军帐中冲出去,踩着积水的泥滩,险些滑了一跤,引得大家好一阵笑。
再比如…诸葛亮一直为相,手握实权,累年坐镇后方,功高然不曾升迁。主公这薄封赏,可免置诸葛亮于众矢之的。想来是要待即九五帝位时,方擢诸葛亮为丞相,辅上治国,统领百官,亦足见明良千古。
亮法二人闲聊了一些国事。说话间诸葛亮见法正目光移向自己腰间佩剑,便将它解下,交与法正观赏。
…这根本不是什么宝剑。
这剑,看型制是雌雄双剑中的一柄。单剑两面有脊,而双剑仅一面有脊,两剑合拢时似一剑,双剑的剑格各为一半,对合的一面为平面,使两剑合为一体。且此剑剑柄部分被磨得光滑圆润,足见经人长期用于沙场拼杀。却绝非古剑。以成色估算年代,有三四十年以上。拔剑出鞘一观,只见果然只单面有脊。锋刃已磨得略钝,却仍毫无缺口,冷光逼人。显因锻造时用材毫不马虎,又得良匠打磨,方得如此。
却不知,这剑是哪一位不知名的,隐于民间的铸剑师所造?也只有这样的剑,方能随刘备拼杀多年。剑如其人,平实无华,百战不屈,历经岁月而更沉淀如一泓潭水。剑是好剑。只是如此旧物,并非锋锐宝器。不像是主上赐与功臣之物。
哪一位臣下,接到这样一柄旧剑,不会感觉奇怪?为官入仕者,又有何人能不在乎职位高低,封赏如何?至少自己是会在乎的。
然诸葛亮似乎只要可以为刘备做事,根本不在乎自己官位班次高低,封赏如何。于是这一柄旧剑更不带着任何恩赐褒奖的意味,只于朴实浑厚中流淌着浓烈温暖的故人心。
剑柄上有个“轲”字。指的是荆轲?以此为剑名未免不吉。荆轲刺秦用的虽是绝世利刃,毕竟未能成功而身死异国。于是法正便道:“这轲字指的可是孟轲?”
诸葛亮微笑:“是。”
“此剑成双。另外一把,必是名丘,且必在大王手上。”法正又道,笑把剑还给诸葛亮。
诸葛亮微笑点头。法正不免感叹,轲丘双剑,以圣人之名命名,真是仁义之剑。他所不知的是,此双剑为刘备恩师卢植所赠。卢植当世大儒,于灵帝时,仕为博士,因才兼文武,拜庐江太守,还拜议郎。后迁尚书。光和元年,上疏谏政,陈八事,灵帝不纳。黄巾起,卢植任北中郎,率军讨伐,却受左丰诋毁黜官,后又复尚书事。又直谏触怒董卓,免官隐居上谷,被袁绍辟为军师。初平三年卒。真可谓是个一生正直敢言,且文韬武略的名臣了。
刘备少年时在涿郡,尊母命行学,师事卢植。卢植见刘备虽不乐读书,却只凭听学,便得圣贤之心,大奇之。又见刘备有武勇,手长及膝,可使双剑,便以轲丘双剑赠之。其时诸葛亮与法正,都还未降生人世。刘备用此双剑征战日久,恐恩师所赠之剑于沙场磨损,故改用它剑,将轲丘珍而藏之。后来竟是将其中一柄送给了诸葛亮当佩剑。他笑对诸葛亮说:“以逸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人,虽死不忿。军师有焉!正配此孟轲之剑!”
诸葛亮感动之余,更珍爱此曾经卢植与刘备二位当世大贤之手,且历经百战之剑,时时随身携带。只是他其时也许不知,日后他的贤名竟远超过卢植,甚至盖过刘备,直追孟子了。
法正心想,与刘备这样的君主为挚友,固是人生之幸事。可又怎及得上刘葛外则君臣至公,内则亲爱无间。法正心想,自己真是贪婪的。虽宠荣已极,却永不能如诸葛亮那样成为君王全心倚重信赖之人。这是他此生唯一的遗憾。
二人说了半日,诸葛亮见法正脸色苍白,精神渐渐不支。不由忧心道:“士元已去。孝直你若再有三长两短,主公将有若高帝创业未半,而折良平韩信。大汉若何,天下若何,便非我所能逆料。”诸葛亮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然而法正听得一清二楚:“亮,深感恐惧。”
“哈哈哈哈…”法正笑了起来:“难得看见军师害怕。正一度以为,君子勇者不惧,你什么也不怕。”
“孝直,还笑得出来。”诸葛亮笑道:“看到亮害怕了,就这么好笑?”
“好笑…”法正兀自笑着:“人多将军师比之萧相国。可萧何一生都因为高帝对他的怀疑而担惊受怕。军师则不同。主公对你全心倚赖信任,君臣至公,亲如鱼水。这水,无论是高山流水,是江海奔腾,都可一展长才,无所畏惧。这君臣至交,教人多么羡慕!"
诸葛亮摇头:“好。就算君子忧而不惧。亮不该惧怕。然而忧能伤人,亮此时心中亦不胜彷徨,情理之间,甚是两难。需要孝直助我下定决心,并劝主公暂时打消东征之念。”
“军师,为了何情?难于何理?军师相劝不得的事情,却要我来劝。不是把正放在火上烤吗?”法正笑道。
“孝直啊…”诸葛亮笑叹:“孝直何等聪明之人,就非要亮说明白不可吗?”
“难得见弘毅果断的军师陷入泥淖…我便是想听军师说。”
其实他心中早已明白诸葛亮为何而来。并且处于怎样的两难之中。
首先,于东征一事上,恰如人所言,诸葛亮本就主张荆,益两路分兵北伐中原。今失荆州,直接破坏了隆中对之规划。诸葛亮心中怎会不想夺回荆州?可是,以一个战略家的角度,他又清楚明白此时出兵伐吴,非但没有灭吴把握,就是能胜,也是双方皆损失惨重的惨胜。吴蜀两弱相争的结果,必然是北方曹魏渔翁得利。
然若不夺回荆州,以一州弱小国力,北伐实在艰难。他要置隆中之对于何地?
他需要法正这个局外人来替他下定决心,需要法正来叫醒他。
其次,相劝刘备之事,也恰是诸葛亮劝不得的事情。刘备关羽手足之情,丧之已是悲痛欲绝。若是诸葛这样至亲之人再来极力反对他东征,只会让刘备更加苦闷心寒,无异于雪上加霜。反观法正与刘备是诤友,两人虽是君臣,私底下争论起事情来却也似朋友那样没有顾忌。故而争汉中时,战况有所不利,刘备又大怒不许退兵时,法正可以在箭如雨下之际策马冲到刘备面前死谏,成功使刘备下令退兵。这样的相处方式多是成了习惯。东征之事,由法正来劝阻,最合适不过。即便说之不成,也只不过使刘备一时生气,不至于寒心丧志。
诸葛亮则不同。他握有一国内政重权。荷一国之重者,怎可置国家安危于脑后,自己轻生死谏?且为相者,其职责在于使朝政稳定。就算所主张的看法再合理,怎可当朝与主意见相左,据理相争?战争未始,朝内纷争先生,这令百官看了作何感想?怎能不令群下人心惶惶不定,继而结党分派?如今荆州士人多有主张夺回故土者,而益州人士皆劝刘备不可东征。诸葛亮再与刘备相争,只会空使得荆益两派人士更增矛盾。
法正心下看得明白,然而偏笑而不语,要诸葛亮亲口道出。见法正一副打定主意看热闹的样子,诸葛亮哭笑不得。方要开口解释,不料一侍者忽然进来禀报:“令君,军师…大王已到府门外。”
诸葛亮一怔。心想今日怎地如此巧合。他一早来见法正,不曾事先知会任何人。而刘备竟也在此时欲来探望法正…
他站起身来,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走。未料法正道:“军师想走,只能从后门。下人们也未必不曾告诉主公你在这里。”他顿了顿,笑道:“正今日拼一回也要劝得主公暂缓东征之念。军师可在此观看。”
诸葛亮一想,只得再次坐下,低声道:“孝直…此时便要说?”
法正道:“此时不说,怕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诸葛亮心中一沉:“…如此,便有劳孝直。”
“正自当为国尽力。”法正笑道。虽是病中,竟也有豪情万丈之感。诸葛亮不禁也心中一暖,握住了法正双手。
* * *
刘备方一踏入卧室,见到的便是如此情景:他的两位股肱,一个歪在榻上,一个坐于榻边,双手交握。那法正清俊不羁,诸葛亮则更多一番奇雅宁静。前者如酒,浓烈芳郁,令人饮之则醉。后者如茶,清醇甘沁,教人欲罢不能。这本是极赏心悦目的一幅画面。可偏是在这个商议东征的节骨眼上,教他看得心底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