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哉怪也,这人怎么缴的不是谷米?
怀抱着这个疑问,新县尉韩君岳收好了账本,走上了下班回家的小路。
回来又正好是晚饭时候。村头那个惯常穿葱绿裙子的小娘子站在门口泼水,看见他了,笑嘻嘻地问:“韩老爷回来啦?来俺家吃饭不?”
韩君岳脸上一红,忙摆摆手道:“谢大姐好意,我先不吃,我先不吃……”
用一挂蟹子在邻家蹭了两顿晚饭后,韩县尉觉得不能一直这么下去了。或者明日该去买个奴仆回来,家里只有他一人,洒扫烧饭诸事虽少,也不能由自己亲力亲为。韩君岳踱到家门口,看看日头还高,想了想,并未进门,继续往村里走去。
沿着村里小路往东面走,地势开始有些低洼。走到湖边还要穿过一片小树林,高高低低长着不同的林木。韩君岳头一次走到这里,抬头只知道有几棵杨树、老槐,其他的也都一概不认得了。过了树林,前面先看见一片浅浅的水,再往东看,方知是个颇大的湖面。很远的地方似乎停着小船,大概是临县的渔民。靠近这一岸边上生着许多水草,已经都半青半黄,东倒西歪。湖水平整如镜,日头照下来,颇有点波光粼粼。韩君岳觉得好看,又不禁想起,若添上晚霞、孤雁这些景致,自己坐于此处抚琴,也不差当年滕王阁盛景了。
吴非的住处就在这岸边上。韩君岳看够了湖景,转身走近那茅屋,屋前围了一个小院,养了三四只鸡,正踱步在地上啄来啄去。屋门大敞着,看起来不像是有人的模样。韩君岳在门口张望了两下,又转了半圈,走到茅屋侧面的湖边上,才看见了人。
那人卷着衣裤,半截腿泡在水里,弯腰伸手往湖底下摸。韩君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叫,只是直愣愣地站着,看吴非摸了一会儿,直起腰来,手里拿着段黑乎乎沾满了泥的莲藕。他一回头,看见韩君岳了,忙抬手想把额前掉下来的头发抹回去,结果抹了半脸泥,弄了个滑稽的模样。吴非往岸上走来,衣服也溅上了泥水,“是韩老爷来了,快请快请,我这忙着拔藕,都没看见……这藕,再不拔就老了……”
韩君岳一面道“无妨无妨”一面跟着吴非进了院子,几只鸡叽叽咕咕在两人脚下扑腾着翅膀。吴非把藕扔在门口,从缸里舀了水冲掉手上的泥,又抹了把脸,“韩老爷,你坐着,我烧壶水就来。”
“不忙,吴……大哥,”韩君岳眼睛扫了一圈屋里,不好意思直接坐在人家榻上,“吴大哥,这湖边上只住了你一户啊?”
“对,湖边上潮湿,冬天又冷,没人愿意住这儿。”吴非提出水壶来,先用净水涮了涮,才盛满了水架到灶上,“哎你坐,那榻上干净的……我刚来的时候还没打完仗,村里还挺荒的,能有这么个茅屋就不错了。现在住惯了,挺好的。”
韩君岳小心地坐在床榻的边儿上,吴非又舀了一瓢水,蹲在门口开始洗刚拔上来的藕,“老爷是刚从县衙回来么?听说老爷是南边的人,来到这里,不大习惯吧?”
“还好,也没什么不习惯的,”韩君岳笑了笑,“吴大哥原籍不是山南的?”
“是,不过年轻的时候就出来了,在京畿附近待着。”
“我看吴大哥还去过长安嘛……”
“啊,待过几年。”吴非卷着袖子,用力搓那段莲藕,韩君岳看见他露出来的手臂是种浅浅的褐色。他问:“在长安干过什么?”
“跟一个同乡做点生意,卖药。后来他回去娶老婆了,我自己又干了一阵子,就打仗了嘛。”
再后来的事情韩君岳也能想象到,他沉吟了一会儿,看吴非专心地对付那根粗大的莲藕,突然想到:“你卖过药?那你是不是也懂点医术?”
“嘿,是村里人说的吧?”吴非转过头笑了一下,“稍微懂点,村里有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舍不得去县里请郎中,也让我给看看。”
韩君岳点点头,“湖边的藕都是你种的?”
“对,今年刚种上,收的不多,吃个新鲜罢了。”
“地呢?”
“在屋后面。韩老爷要看看么?收成还行,误不了下个月缴租子。”
“对了,”韩君岳终于想了起来,“你缴的租子,怎么都是菜啊?你的粮食呢?”
吴非停下了侍弄藕的手,一本正经地告诉韩君岳,“回老爷,我不种粮食,我不会。”
“……啊?不会?”
“老爷,是这么回事。小民的确是出身农家,但农活没干过几天,家乡贫瘠,就出来做点小生意,直到来到这村里,才又开始下地。种个菜养个鸡,我还不在话下,但是种粮食,我也试过,下了半片地的麦子,收了不到一捧的麦粒……没辙,多亏县官老爷体恤,准我缴菜代粮,小民也算是有个活路。”
“哦哦,”韩君岳心下了然,“吴大哥,你也挺不容易的。”
“没什么容易不容易的,活着不都是这么一遭么。”吴非提起收拾好的藕,“韩老爷,晚饭吃了没?还没吧,我请老爷吃个饭,老爷别嫌弃!”
“这,这多不好意思……哎吴大哥!”
吴非把藕放进灶间,没理会韩君岳的客气,径直往院子里走,抓起一只扑棱棱的鸡,“韩老爷,我给你杀只鸡炖起来,你是不是喜欢口味淡点的?”
“都行都行……哎不是,吴大哥,不用这么麻烦了,这鸡你留着,别杀了,别杀了!”
“哪能啊,老爷头一次来我这里,桌上没肉怎么行?”吴非拎着鸡进灶间找了刀子和碗,出来蹲在门口,抓起鸡翅膀捏住头,手下刀子一割,那只鸡喉咙里呜呜两声,鲜红的血就滋到了碗里。吴非放着血,抬头笑着:“是只小鸡,个头不大,老爷别见怪——”
他看见韩君岳脸色煞白,一手半捂着眼睛,身子往后缩着,满脸不敢看又不愿让他发现的模样。
“我,我进里面去弄,惊着老爷了……”
吴非收拾着东西进了灶间。韩君岳满脸尴尬地坐在原地。他心想,这也不能怪自己,君子远庖厨嘛,杀鸡的样子,还真是头一次这么近地看见,血腥的味道实在让人恶心。再说了,乡民小户的,当着客人的面就动手,太不讲究了……不,也不能怪吴大哥,人家分明是好心……
韩老爷最终认定是自己讲究惯了,不应该。来到村野,还是要一切从简,从简。
他并没有想到先前二十多年吃过的鸡都是这么杀的。
吴非在里面灶间忙了一阵子,探出头来招呼韩君岳,“韩老爷,就快好了,再稍等等啊!”
“哎不急,不急……”韩君岳隐约闻到里面的香味,其实已有点坐不住了。待吴非把饭碗端上来,他一看,蒸的黄澄澄的新谷米,扑鼻的香,还有一大碗藕片汤,刚才杀的鸡也炖好了,清汤白肉,卧着葱段和姜片。“韩老爷快吃吧,别客气,乡下饭菜,也就是个新鲜,凑合吃,凑合吃!”
韩君岳等了这半晌,是有点饿了,一口热米饭先扒下去,登时眼睛就圆了。“吴大哥,你这个米……跟别家的米吃起来怎么不一个味道啊?”
吴非夹着筷子,脸上表情有些自得。“这个不是本村的米,是再往南二十里地,那边的村子,谷子熟得早,今年已经打下来了。我前几天去那里卖菜,换了一些新米。老爷在别家吃的,都是去年的陈米了,哪能是一个味道呢!”
韩君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扒了两口饭,下手夹了片藕。刚拔上来洗净泥的藕脆生生的,带着别样的清香,吴非煮汤的时候并没加什么口味重的调料,一把盐撒进去就罢了。那碗炖鸡做得恰到好处,肉质细腻,又没有炖得过老,虽是自家养的土鸡,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丝土腥味都没有。韩君岳从长安来任上,也是有阵子没尝过肉味了,吃得兴起,大半只鸡都进了自己肚子。吴非又拿了只碗,将藕汤分出来给他,韩君岳两手捧着汤,真心实意地夸道:“吴大哥,你这手艺,也太好了!”
“老爷过奖……哪比得上老爷吃过的好东西啊!”
“我说真的啊,好吃!”韩君岳急忙解释,“你平常都是卖菜,换回粮食么?”
“对,邻近几个村子,我都去。”
“吴大哥,我……我也买你的菜,你再做给我吃,行吗?”韩君岳总算找到了能解决烧饭问题的方法,“我领了俸粮,也给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