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君岳径直走了,也不知道听见没有。鸿宝在后面哼了一声,“吴大伯,你别让他老上你这儿来了!”
鸿宝娘果然是因为昨日晚饭时喝了酒,又吃了些羊肉,有点不对脾胃,今天早起被风一吹,就难受起来。吴非给她行了一回针,又开了两副药,鸿宝娘躺着安稳了不少。刘家娘子自然又是千恩万谢了一番,请吴非去前厅里坐,吩咐鸿宝把天井里放着的梨子洗两个来。刘娘子一边问着吴非年节怎么过的,做了些什么菜,又笑道:“我元日去给韩老爷拜年,扑了个空,后来听说一大早就被喊到州府里去了?什么事情这么急,连年也不好好给人过?”
“哪有什么急事,新来的刺史折腾他们罢了……”吴非也笑着打趣,“在州里呆了两晚上,觉也睡不好!”
鸿宝从天井里洗了梨子过来,听见嫂子又在说着韩君岳,忙插嘴道:“刚才他就在吴大伯屋里,黑着个脸生气呢!”
“生气?生什么气?”刘娘子瞪圆了眼睛,吴非赶紧摆摆手,“没、没有,没生气……他就是累了点,脸色不好罢了……”
“就是,俺说呢,韩老爷性子这么好,哪能跟吴大哥生气!”刘娘子嘻嘻笑了笑,“吴大哥,你知道不,上次韩老爷来俺家里吃饭那回,说的三句话离不了你,把你从来了咱们村以后啥啥事都打听了一遍,俺说想不起来的,他还非得让俺娘和鸿宝一块帮着想……当时俺还纳闷来着,他这上的是什么心啊?”
“……我不是祖居在此的,又孤家寡人一个,县尉老爷打听清楚,怕是……怕我哪天跑了,县里少了一户,不好交代吧!”
吴非呵呵笑了两声,勉强地圆了个话,刘家娘子眉头一皱,“才不是呢,俺看得出来,韩老爷啊是真的关心着你呢!唉,也不知以后哪家的小姐能得了他的眼,可是有福得很咯……”
吴非听着刘家娘子酸溜溜又不着边际的闲话,脸上尴尬地红了。
二十五、
韩君岳自己在家里闷了两天,偶有来敲门的,都是拜晚年的乡亲,吴非真个一次也没来过,不禁把他气了个厥倒。夜里独自在卧房点了火盆,坐在榻上抱着被子,手里的书册没翻几页,韩君岳的心思早就跑远了。那日在家里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不想中间横插进来事情,好好的又让人给跑了。韩君岳虽知怨不得刘娘子一家,可还是禁不住腹诽,生病也生得这么巧。再一想到这两日一点动静也没有,自己不去,吴非也不曾来看他,韩君岳不由有点灰心丧气,说到底,大约吴非并没有多么喜欢他罢。想到这人一个好友是刺史大人,一个情人曾是宣节校尉,韩君岳仰在榻上哀叹起来,自己年纪太轻,职级又低,怪不得都被当作毛头小子看待。更兼得那个姓申的校尉——衣服烧得,吴非心里十多年的影子却抹不得了。韩君岳愣愣地出了一回神,翻身起来取下墙上的琴,整理衣服拨了几下琴弦,手下不由自主地又响起了《凤求凰》的调子。他教吴非弹琴那日,自己也信手弹过一段,不知那人是不是听懂了。
唉,大概是没懂罢。韩君岳抚着琴尾上的环佩,觉得屋里有些冷,刚才晚饭只随便弄了些饼子吃,不像在吴非家里那么有滋味。转念这么一想,韩君岳又觉得吴非对他还是好得很,天天做了晚饭等他下值回来同吃,睡在同张床榻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简直就像是寻常夫妻一般。他脸上一红,起身把琴收好,拨了拨火盆里的木炭,自己又钻进被子里去了。韩君岳心里想着吴非笑盈盈的脸,在榻上翻来覆去,又突然觉得这人性子温和不争,对外人都脾气极好,大概换了旁人,也会像对待自己一样好罢。县尉老爷胡乱想到这一节,咬着牙,简直有点怨恨起来。
初五过后,韩君岳就被县官老爷召回衙里上值,开始反复琢磨着刺史大人要修水渠的法子。天气还是极冷,却没有下雪,初七下半日,韩君岳缩肩呵手地走在回村里的路上,抬头瞧见前面路口处站着个人,惯常地背着背篓,正立在那里看他。县尉老爷愣了一愣,慢吞吞地走过去,吴非两手抓着身侧的衣服摩挲着,“……回家去么?今天包偃月馄饨吃。”
“你站在这里……怪冷的。”
“没事……”
两个人一同往村子里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韩君岳斜着眼瞧了吴非几次,看他脸上被冷风吹得红红一片,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穿过树林子,眼前看见那大湖,韩君岳想起杨沐泉来,又暗暗撇了撇嘴。吴非进了屋,便忙着把专门买下的羊肉取出来洗了,扔在砧板上拿刀来剁。韩君岳在外间听着咚咚的声响,四面打量了一下,不过两天没来,就觉得这屋子里干净暖和,虽然小又简陋,可也比自己家里冷屋冷灶的强多了。韩老爷心里一点点地高兴起来,出门去给鸡窝里添了把食,回来洗好手,钻进灶间里到处看看,拿指头戳了戳盆里的面团,就被吴非吩咐道:“你揉一揉它。”
韩君岳依言揉搓起面团来,横过来竖过去,不一会儿就弄得两手黏糊糊的,吴非递给他瓢子,让他再扑些面粉,不想韩君岳接过来就往盆里倒了半瓢,气得吴非一把把菜刀拍在砧板上,过来将面粉又收拾回去。“出去出去,可别进来了……不够捣乱的,这面多贵啊!”
“抠门……”韩老爷不肯认错,还嘴硬地回道:“明天我扛一袋子回来给你!”
待到吴非把馅子和面皮都准备好了,端了各样碗盆放在外间桌上包馄饨,韩君岳终于能安稳地靠在他边上,看吴非包好一个,他就捡起一个往竹篾板子上放。一会儿工夫包起了四五十个馄饨,韩君岳在一旁托着个下巴眼巴巴地看着,吴非笑道:“饿慌了?我这就去下,稍等等!”
灶间大锅里烧滚了水,掀开盖子一股白茫茫的热气蒸腾起来,吴非忙不迭地将馄饨丢进去,用长柄的勺子搅动起来。热气散开,白胖的偃月馄饨随着勺子在锅里打起了转,吴非伸手撩开头发,不防突然被人从身后面拦腰抱住——韩君岳进来了,两手紧紧搂着他,下巴搁在他肩窝上,脸颊贴在耳边,热乎乎的。馄饨随着吴非手里的勺子一起停了下来,一个个沉在锅底。吴非咬着嘴唇,勉强笑道:“干什么呢……你、你先去等着。”
韩君岳不说话,只是闷闷地抱着他不动,半晌突然问了句:“你说啊,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呢?”
吴非僵在他怀里,不知道答什么好。他自己心里忐忑,顾忌韩君岳年轻,又在做官,以后有大好的前途等着,断然不是一路人。又想着韩君岳自己也该明白这些的,不肯放手,或许也只是图个作伴,过个一年半载,他升任到别处去,也就各不相干了。吴非心里苦笑,这种念头才该是寻常,自己总不能痴心妄想什么,想得多了,终归落得个“恩断义绝”的下场。
吴非想,虽是这样,但自己在路口站了半天等韩君岳下值,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我都这么大年纪——”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犹豫地说着自己的顾忌。韩君岳轻轻地“哼”了一声,“大点儿怎么了,我还怕你嫌我太年轻呢!”
吴非被他逗得笑了,出神地看着锅里的馄饨轻轻随着水泡上下翻腾。“小韩,你……你以后还是、还是要走的,我已经,没什么地方可去了……”
“你别说这个,”韩君岳下巴压在他肩上,碰着了哪个穴位,吴非只觉得一阵酸酸的。“你就说,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吴非说不出话来,他既不愿说不是,也不敢说是,僵在韩君岳怀里,一手紧紧抓着勺子,无意地在锅里来回搅动。韩君岳仿佛偏要等他回答,在身后抱着就是不放手。锅里的水又滚了起来,热气扑上来直熏人眼睛,白生生的馄饨在水面上翻动,吴非不说话,却终于还是蹭着韩君岳的脸颊点了点头,轻轻挣开他的两只胳膊,垫着抹布把锅子端下来,连汤盛了一碗滚烫的馄饨,“等久了,吃饭吧。”
韩君岳小心地接过大碗,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
之后的日子依旧照常过着。刚出年节,转眼又快到上元,韩君岳一面要督促过节的准备,一面又要琢磨水渠工事的布置,比先前忙了不少,好在刺史大人没怎么想起喊人来议事,韩君岳只在县里跑动,每晚还来得及回吴非那里去吃饭。吴非被韩君岳磨得坦白了心事,倒也有些轻松起来,两人不知先前各自的那些胡思乱想,现在也都放下些了,似乎打定了主意先将眼前的日子过好。这天韩老爷下值回来,喜滋滋地说县官老爷给他准了假,明天山前村里有个大集,可以跟吴非一起去逛逛。吴非在灶间烧着火,探出头来道:“我晓得,本来是每月十五的集,正月里赶上上元节,就放在前一天了,你想去?”
“去啊!听说有卖小瓜模样的灶糖的!”
“哎,那个贵得要命呢……”吴非往灶间看了一圈,“家里都是留下自吃的,没什么可卖的了——”
“让你陪我去逛的,可不准你忙着卖菜了!”韩君岳正切着咸菜,嘟囔着瞪他一眼,吴非“啧”了一声:“你要买这买那,家里又没钱,早晚揭不开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