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修的,要修的,”韩君岳嘴里塞了饼子,含含糊糊地答道:“先前也是有人担心来不及,说是快到春种时候了,要等夏天闲了再修——哎,春种到底是什么时候?”
“谷雨前后吧……你怎么这个都不知道?”
“我不是秋天才上任么!”韩君岳振振有词,“——不过呢杨大人说了,水渠就是为了防着春旱的,夏天再修,那今年的春旱可怎么办呢——哎,你说,他怎么好像就知道今年要旱似的?”
“他、他也是防备着么……”吴非虽这么说着,却也暗暗担心起来,“那已经修起来了?”
韩君岳点点头,“是啊,我们这边只走一条支流,用不着动大工程,都是临县和再西边的那县里修着呢,忙得不行,唉,再过个七八天,我也得去那里帮几天忙呢!”
二十九、
吴非背个背篓沿着湖边走过来,远远看见了二牛爹和后山村里几个男人围着块大石头,又是拉又是推,一下一下地往前面运。吴非赶紧上去帮了把手,一群人合力把石头又推了个百十步,立在一处平坦的地上,二牛爹抹着脑门上的汗,大声说道:“行了行了,就放这儿吧!等会儿请大老爷自己来看看,要写个什么字儿上去!”
“哪儿找来这么大的石头?”吴非喘着气,上下打量了一回,“干什么用的?”
“嘿,这不是一直在湖对岸墩着的那块大石头吗?就是往前山走的那条小路,底下路口那里的,”二牛爹伸手往前面比划了一下,“这里的县官大老爷看上了,说俺们这修的水渠得起个名儿,起好了名儿就刻在石头上,再做篇文章,往这湖边上一竖,让大家都知道新刺史老爷的功德!”
“哎哟,这想得可真是长远!”吴非弯着眼睛笑起来,二牛爹犹自嘀咕着,“俺刚听这里村的人说了,这个大老爷就好这虚头巴脑的玩意……哎,你又没派上这活计,来干啥来了?”
“这里近,来瞧瞧热闹,在家里也是闲着。”
“哦,我跟你说,韩老爷在前面呢,他这一大早上的跑前跑后,可累得够呛!你要去看他,现在赶紧去,等会儿可能又跑了!”
吴非听了这话,便赶紧应了一声往前走了。天近晌午,湖边上三三两两坐满了歇息的村民,各自都从怀里掏出干粮和水囊吃喝起来,吴非走过来看见了几个同村的人,一一打过招呼,再往前走,湖边上已经挖开了一段长长的沟渠,周围一片尘土飞扬。虽然刚过惊蛰,天气还冷,但今日倒是个大晴天,顶头的太阳照着,连没怎么干活的吴非也觉得热起来了。他一边取下背篓提在手里,一边伸着头找韩君岳的影子。县尉老爷早起走时穿了一身黑色袍子,在人群里倒也好认,吴非远远瞧见他正跟一个府吏模样的人说话,原地站了一会儿,等那说话的人走开了,他才上去喊了一声。韩君岳转身看见是吴非,乐得不行,汗津津的脸上笑出朵花儿来,紧跑过来抓着吴非的一只胳膊,“你来啦!哎,其实也不用来,今天风还挺大的,你走过来脸都吹红了——”
“又不是去别处,到湖边来也没几步路的。”吴非打断了韩君岳的絮叨,“累么?我刚才遇到二牛爹,他说你跑前跑后累得够呛……”
“可不是么!你不知道这个县里的县官老爷,太难对付了!”韩君岳拉着吴非坐到石头台子上,压低声音抱怨着,“一个早上监工,出了各种毛病,嫌太阳照着眼睛,要换个背阴的地方,换了背阴的地方,又嫌风大,吹得冷,让人去县衙里拿大氅来,拿来了,又嫌挖土的时候灰尘大,沾脏了他的衣服,要搭个帐子起来——他安安稳稳地在里面坐着了,那还监什么工!”
韩君岳翻了个白眼,连连摇头,吴非也小声笑道:“他都这么多事情?那还辛苦来什么?在县衙里好了。”
“那可不行,今天刺史大人也来了呢——”韩君岳拖长了腔调,眼神微微往右边高地上一扫,满脸意味深长。吴非也转头顺着他看过去,“杨兄也来了?在哪——”
“哎别过去别过去,他那里一群人围着呢!”韩君岳连连拉着吴非的胳膊,“他也是刚来没多久,一来就让人把那帐子给撤了,哈,看不出,我这师兄,还挺不讲究的……”
“他啊,这些个事情上面,还真挺不讲究的——”吴非笑着摇摇头,“哎,你别没大没小的,不能当着面叫人家师兄!”
“这个当然,我哪有那么傻!”
吴非撇了撇嘴,手伸进背篓里去摸出一个小包袱,一边解开一边问韩君岳,“吃过饭了么?我从家里带了一点,你先凑合吃。”
“我——我还没吃呢!哎呀饿死了!还是你心疼我,好非哥儿!”
韩君岳笑嘻嘻地盯着吴非一下通红起来的侧脸,不管他嘟囔着“别乱喊!”,伸手接过包袱里裹着的圆盒子,里面装了三只大大圆圆的蒸包子,一小碟萝卜咸菜,竟然还有一根蒸得喷香软烂的鸡腿。韩君岳吓了一跳,“你怎么把鸡给杀了?”
“这不是家里的鸡!”吴非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家里的母鸡还得下蛋呢!这是昨天在集上买的,买了半只,先切了根腿子给你,韩县尉忙了好几天了,劳苦功高啊!”
韩君岳喜滋滋地左右看看这顿午饭,吴非拿出水囊来帮他倒水洗了把手,县尉老爷狼吞虎咽,不一会儿这鸡腿就只剩骨头了,看得吴非直愣神,“哎,都这时候了,我还当你吃过了……怎么这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啊?”
韩君岳嘟嘟囔囔,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吃到第二个蒸包子的时候,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扳住他的肩膀,“哟,韩师弟,我刚才还看见你在灶台那里吃了一张饼子呢……吃这么多,还是年轻啊!”
韩君岳一口没咽下去呛了出来,大声咳嗽着手忙脚乱把包子放回去,站起身来连连道:“杨、杨大人——”
“吴兄!你来了怎么都不过去找我?还是我自己在那边看见你了才过来的!”杨沐泉却没理韩君岳,转身过去拉着吴非的手抱怨起来,“你特地过来给小韩送饭的?我跟你说,他都吃过了,你再这么喂下去,他早晚胖成你们那个县令!”
“没——没吃多少!”韩君岳半低着头,小声辩白着,吴非抿嘴笑了一下,伸手去背篓里又摸出一个小包袱,跟刚才韩君岳的那个一模一样,“没带多少,也给你带了一份,求刺史大人别嫌弃——”
“哎呀吴兄!还是你对我好啊!这么多年了我就再没找着别人还能记挂着我吃饭这回事的!”杨沐泉两眼放光,伸长两只胳膊在吴非腰上搂了一下,接过包袱来挤在吴非身边坐下。他今天穿了一身簇新的青色官袍,腰带上还缀着长长两道丝绦,照样毫不讲究地把装饭的盒子放在大腿上打开,里面也是三只大大圆圆的蒸包子,和一碟子萝卜咸菜。杨沐泉塞了一个包子放进嘴里,含含糊糊地招呼红着脸的韩君岳,“韩师弟,别客气,没事……你坐,你坐,你看吴兄都跟我一道坐着呢!”
可怜韩县尉别别扭扭地重新坐下,手里的半个包子也不敢大口吃了,只能一点一点地咬着,还得听杨沐泉跟吴非嘀嘀咕咕地不停说话,从菘菜鸡蛋的馅儿一路说到今年春种的种子比去年贵了,他还不好插话,只能磨磨蹭蹭地慢慢吃掉了那半只蒸包子。吴非只笑着看杨沐泉吃饭,又想起来刚才的事情,跟他道:“我来的时候,看见有人抬了一块大石头在那边,说要给水渠起个名字刻在上面的,让人记着你千秋万代的功德呢!”
“哦,我晓得,这个县里的县令弄的……”杨沐泉面无表情地咽下一口,“你是没见着他那样子,我一来就见他要这要那,你三狗哥都没他那么个矫情劲儿!”
“对啊,襄师兄呢?他不是回来了么?”
“他?他在家里梳妆打扮呢!他打扮好了,还得给女儿打扮,不过晌午出不了家门!”杨沐泉愤愤地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你管他干嘛,有我不就行了!”
吴非从背篓里摸出最后一个小包袱,“哎,我还以为襄师兄会来,给他也带了一份——”
“给我给我,我给他带回去么!”杨沐泉笑逐颜开,伸手接过小包袱,吴非怀疑地看他一眼,“你——你怎么带去?这里离州府远,一天才能回去!”
“哎,心意到了就行,我回去跟他讲,你这个师弟还挂念着他呢,放心!”杨沐泉大笑着伸手揽住吴非的肩膀,正好凑过去看了一眼韩君岳手里的盒子,“韩师弟,吃完了吧?有几项事情,待会儿我得同你和你们县令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