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韩君岳牵了驴子站在湖边,自己看着吴非在水里拔藕。湖水已经冷得很,吴非卷着衣袖,赤着胳膊泡在水里,裸露的皮肤都已经冻得发红。他摸索一阵,两手带上来一段长长的莲藕,泥水都蹭了一身。拔了几段,吴非就得回到岸边堆起来,再下水去拔其他的,岸上已经攒了十几段莲藕,一个个都裹着厚厚的泥巴。韩君岳走过去蹲下来瞧,有点好奇,他虽生长水乡,求学也是在千岛湖,见过的荷花莲叶不下千百,吃过的藕也不计其数了,但少有直接看着莲藕从水里拔出来扔在岸边的情形。他伸手去抹了一把藕上的泥水,蹭干净一小块,新鲜的藕色露出来,果然别样娇嫩。韩君岳来了兴致,拿起一段略短小的,就着近处的湖水,开始洗刷莲藕上的泥巴。吴非听见动静,转身看见了,赶忙嘱咐他:“韩老爷,快别弄了!水太冷了,今天天也不好,你蹲在这里仔细伤了风!”
“没事没事,这水还好嘛!”
韩君岳洗得兴起,也不管水冷水热了,仔仔细细把这一段藕弄干净了,还举起来好好看了看,觉得的确鲜嫩,应用个瓷盘摆起来,还可以供两天,比其他的别致多了。吴非那边急急忙忙地拔完了藕,抱着最后几段扔上岸,过来才看见韩君岳两手抓着莲藕,被冷水冻得手上又红又白,再看他一张脸,两颊也泛着嫩红的颜色,眼睛瞪得挺大,眼圈发青,还不在意地冲着他笑。吴非抬了一下手,又看见自己满手都是泥,只能赶忙让韩君岳放下东西跟他进屋去。韩君岳被他一说,突然也觉得冷了起来,便也把藕扔在一边了。进了屋里,吴非让韩君岳快去坐在榻上,自己把湿漉漉的外褂脱下来,穿着个里衣满屋里转悠。先去舀了瓢水冲干净手脚,又架上炉子烧热的,屋子角落里有个柜子,吴非蹲在那里翻了半天,转头看见韩君岳茫茫然地坐着,又喊他道:“躺着,快点!把被子盖上!”
韩君岳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摇摇头,“这个,这个不方便吧……”吴非没跟他废话,过去扯开榻上的被褥就要往他身上盖。韩君岳手忙脚乱,好歹脱了靴子就被吴非半拉半拽着摁到榻上,半张脸都埋进人家的被子里。韩君岳躺着,觉得身子在被褥里冷得发抖,脸上却烧得慌,鼻尖碰到粗制的布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气味,但还是让他觉得有点不自在。吴非拎了个盒子过来,坐在榻边,板着个脸对他道:“韩老爷,你都发烧了,你不知道啊?”
“哦……哦哟!”
韩君岳后知后觉,自己摸了一下额头,果然有些不正常的热。
“艾叶一时找不着了,不记得上次是不是用完了,老爷凑合着先用个针,我这里还有些药,等下配配,约莫够用。”
吴非一面叨念着,一面让韩君岳将两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撩开衣袖给他用针。那盒子便是个针盒,打开后只见长短不一的十几根银针,排得整整齐齐,一眼看去品相不凡。吴非熟练地摸起来,没多思索便往曲池合谷等几处治风穴上扎了。韩君岳以往甚少用针,只觉得针下似酸似麻,说不上什么奇妙的感觉。韩君岳瞧着吴非行针的手,虽皮肤有些粗糙,但骨节匀称,手指修长,指甲竟也修得干干净净。吴非行着针,还板着脸瞪韩君岳,“韩老爷,你也太不小心了,今天这么冷,还蹲在湖边上弄那冷水!简直是上赶着要生起病来!”
韩君岳自觉理亏,又稍稍把脸埋进被子里。
“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药,你躺好了别动。”
吴非起身往灶间去。韩君岳“嗯嗯”地答应着他,又悄悄伸出头来,对着他的身后问道:“吴大哥……吴大夫,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万花谷的啊?”
吴非的背影,很明显地顿了那么一下。
六、
吴非当作没听见,照旧往灶间里去了,蹲在一堆柴草前面找他的药。
韩县尉躺在人家的榻上,盖着人家的软被,得意洋洋地露出半张脸来觑着吴非的背影。吴非不答话,他一点也不着急,人早晚要从灶间里出来,等会儿就当着面问他,还不是得直说。韩君岳因为发热的缘故,上半天一直昏昏沉沉的,这时候躺下了,精神反倒好得很,加上又发现了隐秘,心里兴奋异常,一点也不觉着难受了。他从头一次见到吴非起,就隐约觉得这人与其他村民有些不一样,虽都是下地种田,风吹日晒地操劳,吴非身上却自有一种沉静矜持的气质,不像普通乡野小民,甚至不是他自己所说,做小生意的商贾。那时在村子里收租,韩君岳忙得晕头转向,面前那么多村民,他每次抬起头来看,却总是第一眼瞧见吴非,瞧见他在那里左右顾盼,或跟乡亲闲谈,或什么也不做,就站着,也芝兰玉树一般。更别提上回抚琴时,因为琴弦松懈而走了音,吴非听得仔细,还深深地看了他一下,韩君岳当时就想,这人可绝不是凡俗。
吴非在灶间翻来覆去,似乎是找到了些药,起身跑出来去舀水,又极快地返回去了。韩君岳一双眼睛跟着他晃来又晃去,听见似乎是在洗药,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过了一阵,吴非捧着个药罐子出来,去院子里架在火上,把之前烧的滚水提下来,进屋找了只碗倒上,端到韩君岳身边来。韩君岳两只胳膊上还扎着针,动弹不了,吴非低头去看,捻着一根针行了一回,就觉得有双眼睛死死盯在自己身上,百般不自在,不由得开口道:“我不是万花谷的人。”
韩君岳抿着嘴,差点笑出声来。“这位大夫可不得欺骗本官啊……之前我在长安时,同僚也多有认识万花弟子的,我曾见过他们行针,吴大哥,你刚才取穴的那么一比,”韩君岳不甚明白医理,只能随口而来,“跟他们可是一模一样的!”
其实这倒是韩君岳瞎蒙来的。他虽的确见过万花弟子行医,但些微小动作,怎么可能记得清楚,不过是心里认定吴非刚才扎针的举动,与之前见过的万花大夫相像,便想唬他,也唬自己罢了。但吴非听了这话,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原本板着的脸上涟漪一般荡起奇怪的神情,像是惊讶,又像是悲痛,眉心极快地皱了皱,手下一抖,针都进深了半分。韩君岳只觉得手臂上一阵酥麻,不甚好受,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吴非觉察到了,便赶忙遮掩了神情,重新专注地给他行了一遍针,然后起身去外面照看药罐子去了,什么也没说。
韩君岳仰面躺着,两眼盯在头顶的横梁上,此时也琢磨过来,觉得吴非似乎不太高兴。也不知是不高兴被韩君岳揭破,还是因为与万花谷有什么旧日恩怨。屋子外面渐渐听到滚水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吴非将火灭了,垫着布巾把药汤滤出来,小心地端进屋里。先坐下来给韩君岳把身上的针取了,又等了一会儿待药汤稍凉,便扶他盘腿坐起来,端过碗去让他喝尽。韩君岳这一起动,又觉得头晕,喝了药就想躺下,吴非一手拦住,把刚才的热水也端来让他喝,“来不及煮稀粥,先喝碗热水凑合吧。”
韩君岳也依言喝了,吴非扶着他慢慢躺回去。因看到吴非的脸色还是有点怪,韩君岳本想说点什么,却又怕更尴尬,正踌躇着,吴非自己端着两只碗,摩挲了一遍,开口道:“年少时得蒙师父看中,是在万花谷呆过几年。”
“……后来呢?”
“我……天资不高,师父又去世得很早。他走后,我在谷中……也无甚牵挂,不如出来走走,就到了长安,做些小生意养活自己。”
这话说得很是艰难,吴非停顿了好几次,似乎不太愿意回想这事情。韩君岳虽觉得奇怪,但这时也不好再打听下去,只能微微笑道:“多谢大夫了——”
“莫叫我大夫,”吴非嘲讽似的勾起嘴角,“我不是这块料,万一治不好,老爷可别太怪我啊!”
韩君岳闭起眼睛笑了,听见吴非又起身去忙了,然后便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待他再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屋里点了支蜡烛,烛火昏黄,跳动不已。韩君岳觉得身上似乎轻松了些,但仍有点昏沉,抬手摸摸额头,些微还有些热。他试着慢慢坐起来,吴非也正从灶间出来,手里端着碗碟,看见他便道:“老爷你醒了?正好,来吃饭吧。”
韩君岳也是饿了,赶紧坐到案前来,看见摆着的是一碗葵叶汤,一碟子蒸芹,不说有肉了,连碗饭都没的,不由奇怪地看了看吴非,眼睛瞪得圆圆的,屋里烛火昏暗,乍一看可怜兮兮。吴非瞥了一眼,解释道:“老爷病着不能多吃,等会儿还得吃药,吃了药还得喝粥。”
“哦哦……”韩君岳赶忙点头,也不知为何,是吴非说的,他就觉得对,就觉得一定得听从才行。当下吃了菜喝了汤,觉得有个六七分饱,便放下了碗。吴非伸过手来覆上韩君岳的额头,那手稍凉,手心里干干的,韩君岳觉得自己身上又热了起来。“稍好些,还得再喝一副药。韩老爷,今晚上委屈你要住在我这破屋里了,外面起风了,不能出去着了风。”
吴非说得理所应当,自顾收拾了碗碟进灶间去了。韩君岳又慢慢挪到榻上,左右看看,发觉这屋子就这么小,一张床榻而已,自己睡了,吴非去哪儿睡呢?总不能让人睡到灶台上去吧。韩君岳心里颇不安宁,正好吴非出来舀水,他赶忙问:“吴大哥,那你睡哪儿啊?”
“我铺点稻草,在地上躺着就行了。”吴非随口道。
“使不得!地上多冷啊,你也要生起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