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世间,恐怕是再没有比这更恶毒的咒语了。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年幼的我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可怕,颠沛流离的日子都挺过来了,我们以为只要有对方,就没什么是不能克服的。所以那个时候,生活在只有彼此世界的我们,只知道不能失去对方,因为对方就是另一个自己。
于是,我们握紧了彼此的手。
从娘肚里就合在一处,一起被婆婆带走,一起成长直到今天,世界里一直就只有我们三人,如今婆婆走了,我们就只剩下彼此。
所以我们彼此承诺——
永远不要分开。
永远都不会抛弃另一个。
……
可是,选择权又怎么可能在我们手中呢?
强行分离之前都一直紧握的双手,成了我和他之间最后的誓言。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才会是真正悲剧的开始。
再睁眼的时候,就已经是满眼的雪白,我穿着单衣躺在雪地里,与死尸比邻。被诅咒的谷底,皑皑白雪满地,天寒地冻,身边没有活人的气息。
更重要的是,身边没有法伊。
我慌乱地四处走动,到处都没有活着的人。尸体因为不腐而辨不清年代,只能见到干枯冻僵的肢体,还有或安详或狰狞的死亡面容。
头顶的天空被深谷圈成圆形,却连这一小片天也是灰白的,没有一碧如洗的广袤。不知是谁说过,全然的白色与全然的黑暗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眼睛都失去了作用。
唯一不是白色的,就只有望不到顶的高塔。
魔法失效的山谷里,我站在塔下,抬头拼命地看,看多少年也看不到塔尖。
可我知道,我的至亲、我的双生兄弟在那里。
——法伊,在那里。
在离我最近而又最远的地方,他和我一同存在着,仅仅因为知道这样,就让我渐渐恢复了希望。
我要找到你。
“法伊——”
我开始了无止境的攀爬。可光滑的石砖很难找到落脚点,塔壁几乎是直上直下,看都看不见的塔顶,又哪里是七岁的幼小身体足以征服的。刚爬了几步便滑下来,然后就重新再爬,哪怕只是比上一次多爬了一块石砖的距离,就足以让我怀着信心继续下去。
“法伊——”
“法伊——”
“法伊——”
我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没有回应,只有回声在山谷中回荡,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可我知道他听得见;双手已血r_ou_模糊,赤脚踩在雪上已经没有知觉,攀爬几乎成了机械的动作,可是我不能被恐惧打倒,因为要遵守约定,更因为我相信他。
因为想着,只要能找到他,就什么都不用怕。
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话,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们也可以手拉着手一起闯过去。
“法伊——”
“离开这里吧!”
“只要离开,我们就能使用魔力了!”
“他们说过等我们长大之后,就会有超越皇帝的魔力了!到了那时我们就可以到别的国家去了!”
“我们离开吧!两个人一起离开吧!”
法伊一向怕黑,所以我也一直质问为什么关在塔里的人不是我……心疼被幽闭在暗室中的法伊,同时对诬陷我们的人感到愤怒,我一次又一次爬上直上直下的石壁,把尸体堆成小山,即使是踩着别人的尸体也要找到他。
带着法伊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国家,然后过得比谁都幸福。
可当一次又一次从塔壁上滑落下来以后,在划伤和冻伤折磨着我的时候,在天上一次又一次掉落下尸体的时候,我又渐渐庆幸是自己在这里……为了不让他担心我,我一遍又一遍对他说着这些充满希望的话,想着哪怕能让他安心一点点也好。
说给他听的,又何尝不是给自己听。
也不是没有绕着塔在雪地中穿行,把寻找上塔方法的最后一丝信心浇灭,只剩下更加疲惫的身体……直到最后的最后回到原点,看着地上似乎又密集了一些的死尸,再次庆幸这里的人是自己。
法伊,你再等我一会,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
就在这时,天上却突然掉下了许多尸体。
不分昼夜的山谷让人没有时间概念,只知道头发在不知不觉间长过了肩膀。在这样的年月里,面对尸体从恐惧干呕到悲伤到习惯,时间的漫长或短暂,我已经无法体察,唯一知道的是,罪人的尸体已经多得快要让我麻木了。
我一定是个很冷血的人吧,为了让自己的精神保持正常竟然习惯了这些,这样一想,今后或许会成为杀人犯也说不定……可就算是这样的我,也从未见过眼前这副景象。
——数以百计的国民尸身从天而降,像是一场末日的雨。
惊恐地发现这不是梦,眼睁睁看着或许刚刚还鲜活的生命混着大雪一起从高空中跌落下来,我的希望突然变成了焦虑,这样的景象却是一直持续,持续,直到尸身布满山谷。
难道这些……都是罪人吗?
可是他们很多并没有穿着罪人的衣服,人数多到可怕。脚边是一具年轻少妇的尸体,母亲维持着保护孩子的姿势永久地睡去了,可怀中的新生命最终还是没了生息。
这里是遍布了亡灵的地方,是罪人葬身的刑场……可就算我和法伊是因为招来不幸而被贬至此,骨瘦如柴的老人和襁褓里的孩子又能犯下什么罪呢?
开启人生和安享晚年的纯净灵魂,又能有什么错呢?
法雷利亚一定出事了。
一定会去找法伊的,但那不是眼下能够完成的事。眼见千百国民枉死,若仍无动于衷,那么我和法伊是否就真的成了“不幸的双胞胎”?多年以来,我们兄弟虽然境况一直不佳,但若是没有婆婆和一路上那些好心百姓的帮助,我们又如何能够活到今天?
我不是善人,但我懂得感恩。
法伊一时很难离开高塔,但身在谷中的我若是能沿着石壁爬出谷去,或许就能给法雷利亚百姓的平安添一分助力。
或许那样,我就可以和法伊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按照积累下的爬塔的方法,寻一处稍高的土丘,把雪和尸体一堆积起来……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向亡灵道着歉,因为试图借助他人尸身逃生的我实在太过卑鄙。我踩着他们的身体,爬到高处,然后用已经结茧的双手沿着石壁攀爬。
干渴到了极限,便去舔那壁上的雪,冷得更厉害,也不敢放弃。因为怕一旦放弃了,就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如果我们两个能够为这个国家的人做点事的话……我愿……
脚下一滑,我只得再次跌回了尸体堆上,回头便看到一个侍卫装扮的人倒在了地上。然后,他手里的一卷绢书便吸引了我的视线。
那是皇宫的手谕。
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我吞了吞少得可怜的口水,跌跌撞撞走过去拿起那道绢。
展开看的时候,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凝滞了。
“法雷利亚的皇帝……已经疯了?!”
珍贵丝绢上的字迹有些潦Cao,字里行间都能看出撰写者的慌忙——
法雷利亚的皇帝疯了。
杀害无辜的人民,其罪行已经无人能够阻止。
请由邻国派兵。
这一切灾难,全是我们国家生出双胞胎皇子的缘故。
……
全是因为……不幸的双胞胎……
这……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这些灾难都要由我们来背负?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推到我们身上?明明我们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啊!
怎么可以都推给我们呢?
我近乎疯狂了,再次爬上垂直的石壁。我发誓要把一切都查明,我要救这个国家剩下的人,我要把真相告诉他们——
双生子没有不幸!
我们没有错!
……
就算有错,也全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就好,不要那样对法伊。
渐停的风雪中,能看到高塔上端的牢窗,我就更加拥有了斗志。法伊他那么善良,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定很心痛,黑暗中的他或许正在呼喊着我的名字,我听不到,但我知道。
因为这个世界上,我们是最亲近的人。
至于我这边……怎么说呢,其实这一次真的爬了很高,意外的,就像是石壁也知道了我的决心一样。顾不得被划得再次鲜血直流的双手,我几乎是兴奋地爬着,因为只是想到爬上去就能让我和法伊拥有未来,就连心脏都兴奋地喊叫了起来。
“法伊,等着我……”
但功败垂成,也总是用来让人哀叹命运的。
上方突现的黑影断送了所有的希望,恐惧已经不足以形容当时的心情,只知道那个黑影就这样从我的正上方掉落下来,毫不留情地将我砸回谷底。
同时,我的人生也终于跌入了谷底。
掉下的身体还没有死去,华美的长袍沾了血,在雪地里晃得人格外晕眩。可怕的是那人的身形是如此的熟悉,不待我来得及思索,抬眼赫然是一张恐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