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及,恨不能。想到方才的险象环生、生死一线,罹天烬中烧的怒气逐渐化作绵延不尽的哀哀欲绝。一把搂住碧绾青,把自己埋在他颈肩,咽下糟心的一言难尽,罹天烬极缓极沉说道:“你不与我讲情,我们便只讲理……绾青……你想死吗?蝼蚁尚且贪生,你难道如此不惜命吗?即便你不惜,我惜可以吗……”
一切又归于寂静,只是埋头的颈肩处,已经一片濡s-hi。淡淡的潮热熔炼着碧绾青的心,冰冷的面具悄然裂开了。心头一软,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抚上挽留自己的手臂,伸到半空,却突然怔住。
狠狠绞紧那只手,他还是无声无息地收了回来。
这时,罹天烬带着瓮瓮的鼻音又开口了:“你可知无能为力是何等滋味?我徒有一身蛮力、几世记忆,却还是不停败给宿命。次次失而复得关头,却都是一脚踩进更深不见底的陷阱。我可以接受一而再再而三的天意弄人,也可以接受无穷无尽的权谋纷争,却着实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
罹天烬在说卡索的事,碧绾青听得极其专注,眼里云遮雾绕,看不分明。
“方才,你险些死在我眼前之时,我便在想,若是连你的x_ing命也护不周全,我实在也不必再执着下去……”说到此处罹天烬哽咽了一下,掩住汹涌于心中的凄然,极力挤出可怜兮兮的一点欢愉,又继续说道,“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能以一己之力护你一时。你知道我有多庆幸?庆幸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庆幸自己尚能抓住一些珍贵的东西……可是只要思及你依旧命在旦夕、危机四伏,我便……便……”偷来的点滴欢愉又淹没在无声的压抑中,那句“便难以忍受”也被翻江倒海的悲愤打散成万千浮沫,渗入每一个毛孔。
碧绾青动容不已,满腹辛酸,眼里的雾色已然泛起了潮红。
不精不诚,无以动人。
对待赤诚,唯有赤诚。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垂眸敛尽声色,抚上了罹天烬的手,轻轻拍了拍:“殿……烬,你至纯至善,心无旁骛,可是世事如棋,风云莫测。你我即便有上天入地之能,也不过是洪荒之蜉蝣,浩淼之尘埃。情深不寿,强极则辱,可动于情,但止于心。‘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你身负天授万钧之力,便担荷万民福祉之责,岂可靡费于私情,虚度了年华?”
碧绾青转过头,满眼怜惜温柔,捧起罹天烬的脸,伸手揩去他眼角泪渍:“致于我,此身此命,自有天数。但凡一息尚存,我也会惜命。何况,虎狼环伺,不敢不殚精竭虑;山河未定,不敢轻贱其身;离人……”碧绾青悲从衷来,双手紧紧握住罹天烬的手,情深意切道,“离人多舛,更不能置身度外……”
哥……
碧绾青举手投足、一言一行与记忆中的那个人严丝合缝地重叠了。罹天烬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此人何人,只觉得似是而非,恍如梦中……压抑了经年的离愁别绪、苦厄困顿不胫自涌,山呼海啸地铺面而来,他猛然扎入碧绾青怀中,那一声“哥”差点脱口而出。
罹天烬混乱了。一个从初识便开始萌生的念头又悄然抬起了头,在执念深重的沃土中扎下了根,冒出了芽,转眼便枝蔓丛生——碧绾青便是卡索,卡索便是碧绾青。他不敢去深入细究,又希冀着一念成真,一边怯懦着累及卡索成了凡人,一边也巴望着卡索改头换面却始终不离不弃……如此百感交集只把他堵得心乱如麻。
碧绾青踌躇了一下,还是回拥住了他,轻轻捋着罹天烬的背,就像昔日兄长对幼弟的万般慈爱。
“绾青……我不逼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亲自告诉我一切……”罹天烬闷饬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把所有纷纭都化成了十里缱绻。
“……”
等了俄顷,碧绾青对此竟不置一词,丝毫没做回应。罹天烬察觉有异,这才敛了千头万绪的心神,专注下来。果然,碧绾青身子越来越冰冷,须臾,整个人竟瑟瑟颤抖起来。
罹天烬连忙抽身查看,手里却依旧稳稳地托着他。碧绾青气息凌乱,满头虚汗,眼神飘忽,神志不清,人已经倒在了罹天烬怀里。
“绾青,凝神!”一颗心又悬在了百丈崖上,罹天烬此时懊悔不迭。方才若是不逼问他,或许不会如此。偏偏自己忍不住,郁结之词不吐不快。这回好了,刚刚煞费苦心地把人救回来,别是又前功尽弃!哎,还是太急功近利了些!
连忙搭脉,不出所料。罹天烬幻力虽强,却还是抵不住那股强大的力量对碧绾青全身经脉摧枯拉朽似的倾轧。屏障在胶着中发出崩溃前吱吱嘎嘎的□□,颓败之势眼见已无回旋余裕。罹天烬黔驴技穷,束手无策,如热锅上的蚂蚁。
“绾青,绾青……”罹天烬不停唤着他。目下唯一能救碧绾青的便是他自己了,罹天烬须得让他清醒过来。
碧绾青朦胧的眸色暗光一闪,像是暂时恢复了点清明。他虚弱地张不开嘴,试了几次,终于发出了细如蚊蚋的声音。罹天烬屏住呼吸,强压擂若鼙鼓的心跳,附耳过去。
“定……定魂……戒……”
定魂戒?!罹天烬悚然一惊,随即想到了今日中军大帐中剑拔弩张的一幕幕,连忙追问道:“定魂戒,便是你今日在我面前取下的那枚戒指吗?”
碧绾青无力回答,闭上眼,几不可察地点点头。
果不其然,那枚戒指非同凡品,虽不是落堂皇口中的“幻颜戒”,却依然与碧绾青的x_ing命关系重大。今日,他当众取下戒指,不仅仅是权宜之计,想来也必然下了以命相抵的决心。
到底是什么,让他死也要守住这秘密?又是一个未解之谜。
目下人命关天,救人要紧!毫不吝惜地拂去这些疑问,罹天烬呵护备至地把碧绾青放在简榻上,盖上棉被,附身于碧绾青耳畔,笃定一般轻声说:“我马上去取定魂戒!绾青,你要顶住。你不是说‘虎狼环伺’、‘山河未定’、‘离人多舛’吗?我要你亲眼看到我扼虎狼,收山河,定乾坤,聚离人!等我!!”说罢,罹天烬疾步而去。大帐中又恢复了寂静,碧绾青行将就木似的躺在榻上,似乎已然人事不知,只是紧闭着的眼角有一线清流慢慢滑下。
罹天烬不敢耽搁,一路疾走,直奔中军大帐。
路上,他将今日之事从头到尾推想了一遍,终于发现,还是火燚老j-ian巨猾,嘴上信誓旦旦推崇备至,却还是把那戒指不动声色地收入囊中。到底是防人之心胜于用人之切。火燚本x_ing暴露无遗!也难怪火族几起几落,但在火燚手中却始终能与神皇卡索统御的神族分庭抗礼,甚至险些收尽三界,若没有几分识人断事的能耐,兴许早被卡索降住了。
王者之争,威加海内,气吞山河。胜负不在一朝一夕、一战成败,而在于收服人心之多寡,胸襟气量之大小,谋虑手段之高低,天时地利人和之一统。
如今,卡索不知所踪,各族深陷岌岌可危之困局,还能有谁可与火燚一较高下?
火燚虽声称生擒了卡索,但始终未见卡索真颜。罹天烬料得火燚必是以此为饵,诓他回来为自己效力,也便不再寄希望于火燚。如今,碧绾青命悬一线,罹天烬心道,便是拼了与火燚撕破脸,也得把那定魂戒取来。他已然害了卡索,再不能让碧绾青有任何差池。
刚才虽与碧绾青口口声声千金一诺,但是浑身有勇,心中无底,罹天烬此时多么希望卡索就在身边。因为那个人存在的本身便是最好的强心剂。
天下有大勇者,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卡索便是此类有大智大勇者。罹天烬前世还是樱空释时便对哥哥的谋略胆识钦佩不已。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可惜,卡索向来乐善好施,自小无心名利,终日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人生目标。说好听点是“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说不好听点便是火燚口中的“心慈手软,妇人之仁,非王者之器,不可与之为伍!”
可是这位“非王者之器”的神皇陛下却恰恰拥有火燚所缺失的容人之量、百川之襟、人心民意。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说来这二位在三界能呼风唤雨的冤家对头着实是棋逢对手。但唯有一样,火燚是万不及一的,那便是惊艳天下的俊美之姿。
同样是神王,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差距咋这么大呢?火燚心中是极不平衡的。
远水解不了近渴,罹天烬虽分外思念卡索,却只能强作镇定,以卡索为定心丸勉励自己:倘若是哥,必定谈笑间迎刃而解。
可是,谁又晓得,“谈笑间迎刃而解”的这位正“躺尸”在帐子里,等着罹天烬来解救呢!
思虑间,已到中军大帐。门禁侍卫虽多,谁又敢吃了熊心豹子胆,阻了罹天烬这位爷爷的去路。清一色的重甲侍卫齐刷刷一挺身,一致向罹天烬行了注目礼,罹天烬旁若无人地挑帘而入。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可是却不见半个人影。不知火燚身在何处,却正是不问自取的绝佳之机。
若是火燚私藏了戒指,他会放在哪里呢?罹天烬缓缓走向正中央的王案。王案上左面罗着小山似的案卷文书,中间铺着一张军事地形图,右手边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个娇小如妆奁的漆盒就安安静静摆在砚台边。罹天烬犹如神助般顺手打开漆盒的盖。一枚毫无纹饰却泛着异样银光的戒指正无声无息地躺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