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不斜视地走向中央,那里早已准备好了她的凳子,而与此同时,一个女孩怀中抱着一张琵琶,低眉垂首,给她送了过来。
接过琵琶,她也不迟疑,按弦轻拨,乐音随即泠泠而出。
轻拢慢捻抹复挑,前朝一曲《琵琶行》如飞瀑流泉般倾泻而出。或飞扬恣意,或婉转娇媚,或情深似海,或凄楚哀绝,在她的手下,跳动的音符演绎出一场场画面,可她却神色淡淡,好像一个过客,就这么冷眼旁观,看着他们殿上盟誓、看着他们逃亡蜀中、看着他们生死分离、看着一个显赫辉煌的王朝就此陨落……
就连白玉堂都不禁转头看了一眼,看着她冷漠的神情,挑了挑眉,又看向展昭,压低了声音,缓缓道:“诶,这姑娘有骨气啊……”
展昭又不是傻子,就算不擅音律,凭武者的本能也能听得出来这曲中的强硬与不屈,可他依然没有放弃难得的打趣机会,叹了口气,一脸目击了牛嚼牡丹惨案的惋惜模样:“挺好的一首曲子,五爷竟然不好好欣赏,反而关心起人家姑娘来……”
——花楼听曲关心姑娘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白玉堂没理会其中逻辑,也直接无视了他话中暗藏的玄机,洋洋得意地扬了扬头,“有什么好听的,这手艺又算不得多好,五爷听过的好曲儿还少么,她这样的连前十都排不上。”
展昭保持得十分完美的表情突然有了一丝裂痕,“那五爷……最喜欢哪家的曲儿?”
“若论琵琶,当属秦淮上的静先生为第一。”白玉堂不假思索,张口就来,“笛箫的话鸣凤楼的双花为个中翘楚,筝是东京城里的雁姑娘,琴么……五爷自己就是最好的!”
展昭听得他侃侃而谈,暗暗磨了磨牙,正要说话,只听厅上乐音戛然而止,却是绕梁不绝,屋中众人沉浸其中,一时静得落针可闻,过了许久,方有人喊了一声,卖力地拍起手来,“好,好啊!”
大家如梦初醒,齐声称赞,展白二人也回头看了一眼,一面混在其中鼓了鼓掌,一面暗自盘算,按画舫规矩,还是以喝酒听曲为主,最后能够被选中留下过夜的不过两三人,还不见得就是花魁本人,这舫中自有别的姑娘接待,若想得青眼成为她的入幕之宾,恐怕还得费点功夫呢……
这一阵喧闹过去,文娘起身敬了几杯酒,底下免不了又是一阵吹捧调笑,她也不理会,双颊沾了酒意,在灯火下显得愈发娇媚,连最开始的那份冷淡也褪去了不少,抱起琵琶,又来了几首小曲儿,几个轻纱薄衫的舞女款款而入,如蝴蝶般穿梭于人群中,将这纸醉金迷的一夜推向了最高潮。
两人混在其中,饮了几杯,拒了那娇滴滴贴上来的姑娘,不动声色地等待着。船舱内衣香酒香混在一处,绵绵地蒸上几分燥热,白玉堂多喝了几杯,虽然未醉,却也有些热了,倚在桌边,一手撑着头,一手把玩着杯子,一双桃花眼半睁半闭,目光随意地扫过屋内,最终在文娘身上停了下来。
原因自然不是他突然觉得眼前这是个倾城的美人儿需要好好欣赏,而是一曲终了,文娘恰好也看了过来。
霎时四目相对,白玉堂挑了挑眉,神情如故,脸颊在醇酒与灯火的熏染下带着几分艳色,又夹杂几分慵懒与漫不经心,十足十的风流公子模样。隔着人群与她对视片刻,轻轻一笑,垂眼看了看手中瓷杯,略微抬起,朝她递了递。
文娘一愣,眼底掠过一丝慌乱,飞快地移开了眼神。
白玉堂倒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也是一愣,随即轻笑出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朝展昭笑道:“有意思。”说话间瞧见他模样,不禁一愣,“你怎么了?”
展昭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目光灼灼,分明有火在烧。听得他问,倒似突然回神,却没有答话,仍是紧盯着他,端起杯子,缓缓喝了一口酒。
凉酒入喉,心中那簇被撩起的火焰总算歇了歇势头,展昭一面平复着心绪,一面有些自嘲地想,什么南侠、什么君子、什么定力,在这个人面前还不是不堪一击,只要有一丁点儿的火星,立刻就能把自己从里到外烧个通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点不可言说的心念已经如藤蔓般将他整个人死死缠住了呢?他的呼吸他的身体他的一切,明明都已经沦为猎物,却偏偏甘之如饴……
他这厢千回百转,白玉堂那边看着他喝酒的样子,却莫名一阵心虚——看什么看啊,当爷是下酒菜么……
不过这话他没敢说出口,这想着说点别的什么把话题岔过去,船舱中却是音停乐止,穿行的薄衫女子们退到一边,文娘将琵琶递给侍女,缓缓站了起来。
满船宾客眼里都带上了几分期待之色——这一晚最重要的时刻,马上就要来到了,人人都在暗暗整理自己的衣衫,挺直了背,摆出自己最端方的姿态,心中期盼着自己能得花魁青眼,留下来快活一夜……
文娘神情比最初时柔和了许多,双眼亮晶晶的,似乎也蕴了三分酒意,目光轻飘飘地扫过全场,没有丝毫犹豫地停在了最后的那一桌上。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最后一桌上坐着两人,倒也都是好相貌好气质,尤其是穿白的那个。这么一看,这些欢场老手们都有些扫兴,知道今夜自己是没戏了,也就只能看看热闹罢了。
文娘默默地看着最后的白玉堂,见他扬唇轻笑自有风流无限,一身白衣却似流光溢彩,众人瞩目中毫不在意,这风姿气度,倒真是万中无一。
她又看向一旁的展昭,面容俊朗,更是沉稳静默,神情淡然好像周遭的一切浮华都与己无关,显然也是端方君子,半点脂粉也沾染不上。
掩在袖中的素手默默地握紧,文娘定了定神,不理会旁边随时听候吩咐的侍女,在众人的诧异神色中缓缓走向他俩,径直停在了白玉堂面前,福身一礼,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婉,轻轻道:“妾身文娘,敢问公子贵姓?”
白玉堂唇边笑意深了几分,亦是轻轻答言:“唐。”
“唐公子风采出众,想来定是诗书博学之士,文娘前日读诗,正有几处难解,不知是否有幸,能公子讨教一二?”
“姑娘才貌双全,能得姑娘相邀,乃是人生幸事,岂有不应之理?”白玉堂掸掸衣襟,起身轻笑,瞥了仍旧坐在一旁的展昭一眼,略微凑近了文娘,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什么,文娘明眸流转,展颜一笑,缓缓点了点头。
众人看在眼里,心里痒痒的,又嫉又恨,却也无可奈何。画舫自有画舫的规矩,幕后老板都是惹不起的人物,谁也犯不上在此闹事——说到底,再如何花名鼎盛倾国倾城,也不过是个青楼女人罢了,只要有银子,要多少都行,有什么好稀罕的?
片刻间,那厢显然已经郎情妾意十分投契,文娘笑意虽淡,但与之前模样已是大不相同,低声又同白玉堂说了句什么,白玉堂略一挑眉,笑着点了点头。
文娘莞尔一笑,转身又走回台前,朝众人福身施礼,简简单单地道了谢又告了罪,便有侍女迎上,簇拥着离去了。
于是这一场欢宴便到此为止,众人或叹息或抱怨,在侍女们的引导下纷纷离去,去之前还不忘给仍然留在最后的白玉堂投去一个嫉妒的眼神。
不过白玉堂心情正好,压根儿没注意到这帮人,又喝了两口酒,一脸得意地看着展昭,满脸都写着“看爷多厉害还没出手鱼儿就上钩了”。若他有尾巴,此刻一定已经翘到了天上,还得晃得跟风车一般,否则必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不过展昭心情显然不怎么好,凉凉地看着他得意的模样,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别过头去,哼了一声,“五爷既然已入得佳人帷帐,又何必把我也留下来?”
“啧啧啧,”白玉堂摇头晃脑,随手将旁边的窗户推开,漫不经心地应道:“五爷怎么忍心你一个人在外边吹风淋雨啊?”
窗外,夜幕下,雨中的西湖一角映着岸边的灯火,显出几分幽微的梦幻之感,恍惚间让人分不清究竟身在何处。夜风清凉,将屋内的燥热吹散不少,白玉堂默默看着窗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地沉静下来了,良久,忽然问道:“你在吃醋么?”
他声音很低,低到好像只是唇边不小心漏出的一声轻轻叹息,低到如果展昭内力稍微再弱一点就根本无法听清,低到他自己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经说过这句话——可展昭听见了,就像惊雷炸响在耳边。
他确认自己没有听错,那一个瞬间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而刹那之后,他的心飞快地跳了起来,电光石火间他对这句话能做出许多解读的方式,可此刻他就是能够毫不迟疑地准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想回答:是。
可没有来得及。
两个侍女翩翩而来,笑意盈盈,到二人面前福身,一个笑道:“唐公子,文姑娘请您呢。”另一个也笑道:“这位公子气宇轩昂,想来也有不凡之处。文姑娘有个小妹,正当年少,钦慕公子风姿,不知公子可愿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