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顾蕴玉直截了当的拒绝了我的提议,转了转漂亮的眼珠,一锤定音似的说:听说上个月这附近新开了一家番菜馆,今晚我们就去那里吃吧。
对于吃食方面,我一向没有什么讲究。早些年也跟着他们开过洋荤、吃过一些西洋菜,并没有什么不妥。虽然谈不上喜爱,但也谈不上厌恶,所以我对陪顾蕴玉去番菜馆这件事,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
顾蕴玉在吃喝玩乐这方面向来是极有天赋的,除了不像别的富家子弟混迹情场以外,其余的习性倒是与这上流阶层里挥金如土、游戏人间的阔少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直到在番菜馆里坐定,顾蕴玉向等候在一旁的西崽报完最后一串听起来洋气又文雅的菜名后,我这才有空松一口气,抿了一口面前铺有红色方格桌布餐桌上的葡萄酒。
番菜馆里布置得很有情调,暗哑柔和的灯光与留声机中流泻出的蓝调布鲁斯交织辉映,营造出一种暧昧温馨的氛围。
在这样的环境里,周围也稀稀疏疏的坐满了前来享用罗曼蒂克晚餐的年轻情侣们,唯独我们两个大男人面对面的坐在还装饰有娇艳玫瑰的餐桌两头相对无言,迟钝如我,也稍稍感觉到一丝不自在。
顾蕴玉像是没有注意到这些似的,只是无所事事的将手肘撑在桌面上,托着小巧的下巴凝视着我,忽的发问:你说,是我好看,还是刚刚那个戏子好看?
我险些被暗红色的葡萄酒给呛到,咳嗽几声,反问道: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顾蕴玉眨了眨在灯光照射下变得柔和的剔透眼眸,孩子气的不满撇撇嘴:那方才你为什么要一直盯着他?
我无奈一笑,索性实话实说:只是先前看慕老板唱戏时,勾起了一些回忆而已。
西崽端上来还冒着烟气、热腾腾的牛排分别放在我们二人面前,顾蕴玉拿起黑色的方巾半挡在身前,待西崽熟稔的将银壶里的酱料倾倒在五分熟的牛排上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躬腰转身离开后,他这才继续说道:回忆?是我把你带回家之前的么?
我放下手中握着的刀叉,抬头认真的对顾蕴玉说:嗯,其实,我幼时,曾在戏班子里住过好几年。
顾蕴玉讶异的倒吸一口凉气,在暖色灯光照耀下近乎于琥珀色的瞳孔微微张大,一副活见鬼且愿闻其详的样子,我便也不卖关子,慢慢回忆起来我们相遇之前的事情
我依稀记得自己虽然曾经在戏班子里待过好几年,但却并不是孤儿。最早最模糊的记忆里,我好像也是有一个很气派的家的,虽然不如顾家别墅这般豪华,但似乎也是处颇为可观的风雅古宅。
我已经记不清那是几岁的时候了,只记得最初的记忆里,我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哥哥一个人的存在,在戏班子里,也是哥哥与我相依为命。
我曾天真的以为,我跟哥哥,我们两个人,会永远在一起。
直到那年冬天那场火灾
顾蕴玉有些不悦的突然站起身,修长的双臂越过餐桌握住我的肩膀,用力到我都稍稍感觉得到疼痛,他一本正经的凝视着我的双眼,信誓旦旦、郑重其事的说:顾清友,虽然你的过去我都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从十年前那年冬天我把你带回顾家开始,你就是我顾家的人了。
从那一刻起,你的命运便跟我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那个天主教的神父不总是说,世间一切相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吗,要感谢主的赐福。
顾蕴玉较起真来,不经意间流露出孩童般近乎执拗的执着,天真却也迷人。
然而我只是笑而不语,默许似的点点头,他这才微微放松下来,不再像码头上巡视戒备的警卫兵那样神情紧绷,终是坐回了座位上,继续同我一起有说有笑的享用起丰盛的西餐来。
晚餐结束后,我们二人拒绝了一路热络的黄包车夫,索性借着消食的名头,迎着清新爽利的夜风,散步回了顾家。
刚进谢了一地梅花的院落里,便迎面撞见一副正要出门模样的女佣金雀,这丫头机灵得很,不等顾蕴玉发问,便主动问道:小少爷回啦,晚饭吃了没?赵妈先前担心您半夜饿着肚子,还特地在厨房温着老鸡汤呢!
顾蕴玉疲惫的摆摆手,说:不用弄那个的,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对了,其他人呢?
隔着敞开的一楼大门,可以瞧见客厅漆黑一片、空无一人的景象,金雀吐了吐舌头,扬了扬手中拿着的一件法兰绒的薄披肩,说:大少奶奶跟二小姐去看电影了,这不,晚上风凉,传唤我去送件披肩呢。
大哥呢?
大少爷派人回来说了,今晚有应酬,也不回来了。其余几个伺候主子们的老妈子现在都在佣人房,要不,我现在去叫她们出来服侍?
不用那么麻烦,叫她们干甚么!你去吧,不用管我,有清友在就可以了。
好嘞!
金雀福了福身子,俏皮的眨眨眼,便真像一只云雀似的轻轻巧巧的飞了出去。
除我们二人之外、别无他人的院落便再次陷入一片寂静,顾蕴玉伸了个懒腰,索性没个正行的将身上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我肩膀上,用鼻音在我耳边哼道:好困啊,清友你背我进去。
我拿他这懒猫没办法,无奈的摇摇头,还是半扛半拖着软绵绵的顾蕴玉进了黑漆漆的别墅。
并不怎么轻松的在顾蕴玉的笑声中爬完楼梯后,在只有晦涩月光透进来的二楼走廊里,我们二人不约而同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就像是前几日厨房里养的猫儿半夜叫春的声音,又像是有人低低啜泣的声音。
我跟顾蕴玉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猫着身体,做贼似得轻手轻脚往声音的来源地寻去,那是老爷的卧室。
欧式的木门虚掩着,透出几缕昏黄微弱的灯光,在这半尺宽的缝隙里,依稀可以窥见屋内结实宽敞的雕花大床,以及床上纠缠在一起的两具白花花的身体。
我简直快要被这无意窥见的一幕给震惊得张大嘴巴,转身准备让不明所以的顾蕴玉回避,未料他却早已窥见卧室内的这一幕景象,整个人就像魔怔了一般,呆若木鸡的直直望着里面。
如果是老爷找来排遣漫漫长夜的小妾、姨太太之流也就罢了,可是那身形、那脐下三寸,分明也是个男人。
我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记忆里最浑浊的画面,痛苦的叫喊,狰狞的笑骂
忍不住一把拽住失神的顾蕴玉狂奔至楼下,直至依旧寂静芬芳的院落,然后吐了个昏天暗地。
第5章:绮念
直到蹑手蹑脚摸黑回房洗漱完上床后,我们两个人盖着丝绸被,依旧相对无言。
我在糅杂着月光的黑暗中睁开眼睛怔怔的看着头顶那片天花板,并没有什么困意,吐过之后原本有些发晕的脑袋此刻却无比清醒。
在这静得有些可怕的黑暗中,我似乎又出现了幻听:隐忍又饱受痛苦的叫喊以及那一声声凄切的呼唤
哥哥呢?为什么我哥哥还没有回来
裹着一身厚重棉袄的男童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巷口堆满积雪的台阶上,每逢院子里有人进出就可怜巴巴的拉住别人裤脚奶声奶气的问。
没有人理会他,男童从日落等到月升,依旧执着的守在巷口。
冬天的夜里,空气就像快要结冰似得,冻得男童瑟瑟发抖。他畏寒的搓了搓冰凉的小手,自我安慰似的嘴里念念有词:哥哥答应我一定会回来的,也许再等等,再等等,他一定会回!
寂静无人之时,巷子深处的大院落里却突然幽幽的飘出一串哀怨婉转的歌声:欢愁侬亦惨,郎笑我便喜。不见连理树,异根同条起。
感欢初殷勤,叹子后辽落。打金侧玳瑁,外艳里怀薄。
男童听不分明也不知歌词唱的是什么,只觉这曲调异常幽咽凄婉,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悚然。
他忍不住起身跺了跺有些发麻的脚,犹豫着是去找哥哥好还是回院子里好。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沉沉黑夜里,不远处院落里突然冒出的火光一刹那映亮了半边黑魁魁的天空。
男童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空气里传来一股烧焦了的味道,紧接着,他听见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以及大人们惊慌失措的呼救声。
然而男童此刻却并没有顾及太多,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巷子外面跑,院落失火了,他们的家被烧了,他要去找哥哥,告诉哥哥这一件大事!
清友睡了没?
一只温热的手在丝绸被下抓住我的手捏了捏,我回过神偏过脸朝里侧望去,下意识的嗯了一声。
顾蕴玉的眼睛在隐隐绰绰的晦涩月光中绽放出古怪的光芒,我只当他还是在介意之前看到的那一幕,于是安慰道:没什么的,你父亲你父亲他也只是太寂寞了而已。
嗯他把半张脸都埋在被子下闷闷的应了一声,眼睛望着我眨了眨:但是,鱼水之欢不是只有男人跟女人才可以我爹他他跟那个男人
看来顾蕴玉也并没有完全沾染上那些当下纨绔子弟的所有恶习,对于男女通吃、相公堂子之类的名词是一无所知的。我之所以知道这些,也只不过碰巧之前听司机下人们讲荤段子时提过的新奇乐子而已。
其实男人跟男人之间也是可以做那种事情的。
我斟酌着回答,并不想直接告诉顾蕴玉那些下流的门道,未料他却像因为瞧见外国色彩鲜艳的糖果而渴望好奇的小孩似的,缠着我问个不停:怎么做?男人跟男人真的也可以做吗?清友,你会吗?
我被他问得语塞,还未等我出声,他便自问自答道:不对,你怎么可能会?除非你跟别的男人做过这种事情。
不行,你怎么可以跟别的男人做这种事情!
顾蕴玉一副恨恨的样子,眼见着就要进入一个自我折磨的怪圈。我忙打断他的疑神疑鬼,伸出手安慰似的拍了拍他单薄的背,说:不要胡思乱想了,不早了,快睡吧。
顾蕴玉早就倦极,不得已点点头,缩了缩身子,朝我怀里靠拢,就像猫儿撒娇似的咕哝:清友,不许跟别的男人做这种事
我无奈的看了一眼蜷缩在我怀里的顾蕴玉,安抚道:听你的,听你的行了吧,我的大少爷。
将睡未睡间,依稀听见外面走廊里传来蹬蹬蹬的高跟鞋声,伴随着女人们又尖又细的笑声,应是看完夜场电影的二小姐顾慧珠同大少奶奶回来了。
我翻了个身,想要挪开顾蕴玉缠在我身上的手臂,还在睡梦中的青年发出几声无意识的梦呓,手臂收紧,反而把我缠得更紧了。
我无奈的停下动作,索性由他去。
待外面再次安静下来之时,我打了个哈欠,刚准备会会周公时,却听见了卧房外的走廊传来一声极轻的脚步声,轻得我都快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了。
冥冥之中,我鬼使神差的下床穿上鞋,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空还是黑的,二楼装饰有外国油画的走廊里静悄悄的,我却总觉得有那么一束目光注视着我,低头一看,险些被吓得惊叫出声:黑暗里,两道绿油油的光从走廊另一头闪现。
我几个跨步走过去拎起这只出来夜游的波斯猫,揪了揪它肉乎乎的脸颊,小声骂道:差点吓死我,你这只肥猫!
波斯猫傲慢的咪咪叫了一声,又厚又大的白尾巴轻蔑的扫过我的手臂。
我刚准备教训教训这只跟它主人一样目中无人的肥猫的时候,余光却瞧见身旁的楼梯下方闪现的一道人影,不由放开了波斯猫,狐疑且小心翼翼的下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