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已经是有心无力,朝堂之上似乎就只剩下太子与八爷,旁的皇子如十三和十四,也甚得皇上喜欢。
夺嫡之争几乎已经盖不住了,康熙对此一清二楚,可无能为力。
对张廷玉来说,这些倒都是次要的。
他不需要选边站,总归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投靠了哪位皇子,也都是落了下风。局势不明之时,选了人,大哥便是前车之鉴。
官途,稳字上佳。
可也得好生琢磨琢磨皇帝的心思,到底康熙是怎么想的……
比如朱三太子一案。
好不容易将人给抓住了,现在康熙要说验明正身。
张廷玉在离府之前就已经判断出来了,这一次抓到的那个老叫花子,就是之前一念和尚要找的那个老叫花子,这个人就是朱慈焕,错不了。
只是皇帝的话,意思也颇耐人寻味。
朱慈焕若真的出现了,他是朱三太子,康熙此前曾经说南明皇室都给加官进爵,要给朱慈焕加官进爵不成?
好歹康熙是圣主明君,真出现了朱慈焕,皇帝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必定要好生对待朱慈焕。
然而,可能吗?
康熙恨不能剿灭朱慈焕一家,只要朱三太子还在,乱党就不会消减,可是朱三太子若是死了,那就是他康熙要激起江南士绅的愤怒。
唯一的法子……
已然在张廷玉的心中。
而这一条路,是康熙一句话指给了张廷玉的。
他撑着伞,也懒得坐轿子,只徒步到了刑部,周道新正老神在在坐在堂后看雪喝茶,端着一柄漂亮的宜兴紫砂壶,含着壶嘴喝,听见人通报,他也懒得起身,头也不回道:“年都过不好了,我就知道我来了,你也快了。”
“别把话说得跟上断头台一样。”
张廷玉早收了伞,递给了旁边的差役。
他的拂了拂身上的雪,旁边的人打起门帘,张廷玉这才进去。
一见到周道新这一副懒人的模样,张廷玉就叹气:“都说过年之前把事给办了,你就不能有个办事的样子吗?人呢?”
“在大牢里关着呢,已经审过一轮了,就是个糟老头子……”周道新说话一点也不客气,终于将茶壶一放,站了起来,“供认不讳,就是朱慈焕,逃了这许多年,如今总算是被抓了。”
“你确定,他是朱慈焕吗?”
眼看着周道新就要去带路,张廷玉跟在他身后,忽然说了这样的一句。
周道新审人断案的手段乃是一流,能坐到刑部侍郎这个位置,可也不简单,朝廷三品刑部汉侍郎,论起来还要比张廷玉的官还要高一阶。
他以前审人,从不出什么差错,张廷玉也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可今天他听见什么了?
周道新笑道:“你莫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近日被府上喜事给冲昏了头?”
“我看是你懒懒散散,过个年,把脑子都过没了。”
张廷玉面无波澜,说出来的话,却透着森森的寒气,让周道新转瞬就开始发冷。
两个人已经站在了牢门口,周道新扫了旁边拿着牢门钥匙的官差一眼,道:“你先一边儿去。”
那官差走了,周道新才扭头看张廷玉,斟酌了一下,似有些犹豫不定:“张兄可否直言?”
张廷玉心里叹着气,也是无奈,哪里是他给周道新直言?这件案子本来就是张廷玉手里的,要办也是他办。
“他若是朱三太子,以后随便大街上拉开一个老乞丐,是不是都能说是朱三太子了?要指认前朝宫里的朱三太子,还是找前朝宫里的老太监来吧。”
张廷玉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周道新也听懂了,只是他看着张廷玉,过了半晌嗤笑一声:“人都是会变的,你也变了。”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张廷玉比周道新要明白得多,所以他即便是官阶不如周道新,真要提起张廷玉与周道新来,也是说知道张廷玉的多。
他手段更狠,心肠更毒罢了。
如今康熙要这个结果,张廷玉不办,自然还有人来办。
既然结果都是一样,中间怎么能得利,张廷玉就怎么做。
心中是否有愧,就不是旁人能知道的了。
再说了,若是他在这种时候规避此案,那么多虎视眈眈的人,只会让张廷玉瞬间身陷万劫不复之地。
利禄场上走,他若不杀人,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周道新看他不说话,过了一会才朝着大牢门口走去,一旁的差役自动拿着钥匙跟上来。
两个人前后脚进了大牢,见到了那个老叫花子,现在穿着囚衣,蜷缩在一团被子里,这是周道新看着老人家身体不大好,所以叫人给备的,如今看着却像是讽刺。
宫里的老太监也是七老八十了,崇祯皇帝吊死景山多少年了?
吴三桂放清兵入关,又有多少年了?
当年的朱三太子不过是个稚龄婴孩,找个前明的老太监来看,哪里能认得出来?
周道新不是不知道,这法子根本就不可能。
那缩在里面的老叫花子已经生了眼翳,看不清外面的人。
他只知道有人来了,还是两个,便道:“二位大人,我真的是朱慈焕,不必再审了。”
张廷玉微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掌,而后环函问道:“当真是朱慈焕,不是冒名顶替吗?数十年来,多少朱三太子乱党作案,朝廷待你们不薄,为何谋反……”
周道新回头看着张廷玉,一旁还有笔录官在记着话。他想走,可知道这时候不能走。张廷玉才是对的……
若是他周道新这一会儿走了,背过脸去就会被人一刀落下,与朱慈焕一家一起上黄泉。
朱慈焕心知大限将至,也不起来见官,只道:“数十年来,改易姓名,只是为了避祸。清廷有三大恩于前朝,朱慈焕感戴不忘,何尝谋反?”
张廷玉看了一眼笔录官,只见笔录官还在记,稳了稳心神,继续问道:“哪三大恩?”
“今上诛流贼,与我家报仇,一也。凡我先朝子孙,从不杀害,二也。 朱家祖宗坟墓,今上躬行祭奠,三也。”
那是年纪老迈的人的声音。
朱慈焕今年已经七十五的高龄了,改名易姓多年,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有那么多的人打着他的旗号谋反。
四十六年的时候,一念和尚谋反,朱慈焕流亡在外,本来没有想管这件事。
他老了,跑都跑不动了,被清廷逼着,一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只可惜,谁让他知道了那一枚血章子出现呢?
他的孙儿怕是以为一念和尚造反是他在背后,可并不是他……
朱慈焕忽然之间老泪纵横,却笑道:“吾今年七十五岁,血气已衰,鬓发皆白,不作反于三藩叛乱之时,反而选这国泰民安之时?更何况,所谓谋反者,必占据城池,积Cao屯粮,招买军马,打造军器,数十年来,我可曾做过此事?”
说完,他便看向了牢门外,站着许久的张廷玉,而后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过是个毫无威胁的垂垂老人罢了,如今三个儿子都被抓,牢中已死了一个,妻女早已经在多年之前投缳自尽……
就连朱江心,也触柱而亡。
张廷玉闭了闭眼,转身立了一会儿,才问道:“前明老太监可找来了?”
“回张大人话,已经候着了。”
“让人进来认吧,记录在册,以备上询。”
张廷玉吩咐了一句,便朝着外面走去了。
那老太监年事已高,即便没有老眼昏花,又如何能认得出前朝皇子?
结果不言而喻,周道新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看老太监摇了摇头,而后朱慈焕仰天大笑起来,周道新不想再看也跟着出去了。
等站在了外头,周道新才忽然笑道:“若是后世所知,留给你张廷玉的,便是千古骂名。”
“……毁誉参半未可知矣。”
张廷玉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他亲手办的一桩冤案。
审讯毕,张廷玉将此事移交包括李光地在内的五位大学士,讨论无误之后,又结案一同拟定刑罚,大学士五人称此人罪大恶极,冒名顶替前朝皇室,当凌迟处死。拟定之后,交张廷玉上折奏明皇帝。
朱三太子朱慈焕化名王士元,本是朱由检第五子,不过二子早殇,遂皆称朱三太子,可张廷玉奏称:“王士元自认崇祯第四子,查崇祯第四子已于崇祯十四年身故,又遵旨传唤明代老太监,俱不认识。王士元明系假冒,其父子俱应凌迟处死。”
康熙批曰:抄灭九族。王士元凌迟,其子嗣后代斩立决。
年节里不宜见血,只道正月十六菜市口行刑,乃是四十七年头一个凌迟死的,选三百六十刀慢慢割。
从人扭送到京师,到结案凌迟,满门抄斩,不过短短八日。
张廷玉在刑部将卷宗放入书格,终于背着手,离开此地,从刑部大门外头取了自己来时搁下的伞,又回张府去了。
闹了几年的朱三太子谋反案,最终还是没找到朱慈焕,倒是开年就处死了一个冒名顶替的王老先生士元,街头巷尾,津津乐道,将那凌迟之刑说的是活灵活现,各付各院,多的是丫鬟小厮们惊奇的谈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