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轿子里,在红盖头底下,将袖中的糕点翻出来吃了一半,填填肚子。
没一会儿就进了内城,汉人不许住在内城,可张家毕竟不一样,康熙特批过,准许在内城建宅院。
李光地与张英,可算是此时权势最盛的汉臣了。
心里琢磨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她昏昏欲睡,这个时候瞌睡倒是上来,可偏偏轿子在这时候落下了。
有人在前面的地面上撒东西,混乱的也认不出是个什么,一大群小孩子这时候欢腾地跑上来,就把地面上的东西给捡起来,一片欢声笑语,热闹得紧。
顾怀袖一怔,脚步却不停,被人牵着往前面走,一步一步。
那一刻的她,只瞧得见自己脚下的路,三尺见方。
太过狭窄,她不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里,也不知前面到底是个什么风景,看不见牵着自己的人是谁。
只有周围一片恭贺的声音,清晰极了。
上台阶,进大门,两边有人唱喏,喊着“新娘子进门”。
一直过了二门,这才停在堂屋下。
古老的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顾怀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就是这么简单,平淡,直到被送入洞房,也不曾出现什么意外。
什么抢亲啊,逃婚啊,都没有。
太过戏剧x_ing的东西,似乎与她毫无干系。
新房这边有一干的丫鬟婆子,顾怀袖刚刚坐到喜床上,就有个婆子领着人过来见了礼。
“奴婢等叩见二少n_ain_ai,二少n_ain_ai安好。”
顾怀袖轻声道:“都起身吧,青黛——”
青黛会意,上前就把早准备好的银锞子散给诸人,乐得这一溜丫鬟婆子喜笑颜开,新夫人是个出手阔绰的。
顾怀袖有些累,又有些饿,只挥手打发他们出去,等人走了,才掀了盖头,叫青黛给自己端些吃的来垫垫。
抬眼入目的红色,桌上摆着一大堆的东西,坐着的锦被里藏着红枣花生桂圆瓜子,她摸到一颗红枣,就往嘴里送。
青黛急得赶紧夺下来:“小姐,这个不能吃。”
顾怀袖翻白眼,起来伸了个懒腰,一把又夺回来,啃了一口,才哼声道:“有什么不能吃的?若这些东西有用,就没那么多怨妇了。都饿着呢,你也拿着吃。”
她打锦被下面摸了一把,塞给青黛。
青黛简直哭笑不得,整个人都要僵硬了。
即便是顾怀袖敢吃,她却不敢的。
“小姐,您……”
“今朝有酒今朝醉,还不知明日是个什么样子呢……”
这京城张家大宅,顾怀袖是从来没来过的,而今看着,处处都是眼生。
四名陪嫁丫鬟都在旁边站着,她们都是顾怀袖前不久才挑出来的,不跟青黛一样与顾怀袖亲近,因而不敢上前来。
顾怀袖扫了她们一眼,又缓缓坐回去,剥了颗花生,塞进嘴里:“今儿在屋里的,都是顾府出来的。想来你们听说过我在顾府的脾x_ing,先来这一个月,你们别给我闹事儿,都夹着尾巴做人。你们只谨记着一点,这头先一个月,你们死了,我亦是不管的。”
今时不同往日,顾怀袖离了顾府,换了新的地方,又得要处处谨慎,先摸清楚情况再做打算了。
要紧的,还是看看那愿意娶自己的张廷玉是怎么想的。
“听明白了就给我吱个声儿。”顾怀袖抬眼,打量着这四个丫鬟。
取的都是吉利的名儿,多欢、多喜、多安、多福。
这几个之前都是在顾怀袖屋子外面伺候的,她瞧着还不错,才挑了进来,算提拔了这几个。
顾怀袖一说,哪里敢不感恩戴德地跪下来表忠心?
顾怀袖微微一笑,也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又叫了她们起来。
她在屋里走了一圈,略微熟悉了一下,就坐下来吃东西了。
袖子里还藏着小石方走时候留的冬瓜糖,顾怀袖也不嫌甜腻,吃了个精光,又挑着桌上几个盘子里的东西吃了,吃完了,她怕拍手,问青黛:“看得出我吃过吗?”
青黛冷汗,摇摇头。
顾怀袖吃东西的技巧颇为高明,每个盘子里抽一些东西出来吃,看着就像是每个盘子里的东西原本就是这么多一样。
顾怀袖自己退过来看了看桌面,“我也说看不出来。”
这一回吃饱了,顾怀袖就回去坐着当木头人了。
外头一直很热闹,宾客盈门,觥筹交错之间,不是文人雅士,就是达官贵人。
这一回,张英复职,面子可是老大。
作为今日的新郎官,张廷玉一直被拉着喝酒,不过他还算是很克制,并没烂醉。
一直等到天擦黑了,宾客才陆陆续续散去。
娶媳妇儿压根就是个体力活儿,张顾两家上上下下都忙了个脚不沾地。
张廷玉穿过走廊,身边跟着满脸笑容的阿德。
他x_ing子比较沉,是个不怎么开朗的,看着很持重,经过一番周旋,也没几个人敢留下来闹洞房,这时候倒终于清静下来。
阿德搓着手:“小的这还没问爷您讨个赏呢……”
张廷玉顿住脚步,回身一看。
那一双漆黑的眼眸,让阿德一看就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他立刻一拍自己的脸,哎哟,二爷这x_ing子哪里是会给人赏的?
“呵……那个……小的多嘴,多——”
“……走吧。”
张廷玉拍了拍手,又继续往前面走了。
新房里,烛火通明,带着几分暖意。
阿德站在后头,看着自己手里被红纸包起来的几两银子,有些发愣……
月亮一定是打海里出来了,明天早上的日头一定是从西边出来的……这……这……
“诶,二爷您等等小的……”
张廷玉背着手,刚要从回廊上绕到东边自己的院里,阿德还在后面没跟上来。
冷不防前面一道黑影慢慢移出来,张廷玉停住了脚步:“三弟。”
张廷璐今儿喝得有点多,他年纪还不大,是个颇为天真的x_ing子,可近来却像是忽然明白了事儿,连吴氏都常常夸他,说他越来越有他大哥的风范了。
“二哥,我有事想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若是平时,张廷璐真不会来问,可今日喝了一点酒,又加之看见二哥娶顾三进门,他觉得自己若是不问,这辈子兄弟情义指不定就走到尽头了。
所以他来了,站在冷风里等了张廷玉许久。
面上不起半分的波澜,双眸平静如深湖,张廷玉嘴唇微微一弯:“那便说个明白。”
说个明白?
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张廷璐从没觉得自己二哥这么让人看不懂过,平日里一句话不说,可他做的事情呢?
“那一日我对二哥说,我对顾三姑娘略有中意,二哥同我说,那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二哥你的话没说完,可下面是不是想告诉弟弟,我其实并非中意顾三?”
“是。”
完全没有否认,张廷玉少见地坦荡。
对面的走廊上还有许多的丫鬟婆子们走动,宴席散了,还要撤席,都在忙活。
这边兄弟两人在走廊下的y-in影处,相对而立。
张廷璐笑出声来:“我竟从不知你这么卑鄙。二哥,你当真是我认识的那个二哥吗?”
卑鄙?张廷玉竟从不知, 卑鄙这一个词也能用在自己的身上。
他眼底透出些温然的笑意,眸底暗光浅浅,“三弟,慎言。”
“我前脚跟你说了我中意顾家的姑娘,你后脚跟父亲求亲去了,难道不是卑鄙?”张廷璐不觉得自己真的非顾三不可,可偏生这世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即便他一开始对顾三其实不算是有什么心意,可如今一折腾,就是要把这名字往骨头里刻了。
星月高悬,夜风微冷。
张廷玉一手搭在身前,一手却背在身后,他似乎想着什么古曲,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
“所以三弟以为,何为不卑鄙?”
“……”
张廷璐忽然哑然。
何为不卑鄙?
张廷玉要怎么做,才能算是不卑鄙?
“自来你年纪小,都是兄长们让着。”
张廷玉说着,顿了一下,他那些回忆就这样顺着他说话时候平缓的语调,平缓地从他心田淌过。
张廷璐浑身一震,抬眼看着他,极力想要看清他隐藏在暗影之中的表情,可始终不能够。
他只听得见自己二哥的声音,完全与往日的温然沉稳没有区别。
张廷玉道:“可有的东西不能让,也不该让。让着让着,兴许就会让人得寸进尺。有的东西,非但不能让,更要夺。”
“想要的,夺过来,有何不可?”
他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y-in险也好,卑鄙也罢……
张廷璐也该明白明白,这世上的东西,不是他想要,别人就要乖乖双手奉上;也不是他想要,他人就要忍痛割爱,以赠君子。
张廷玉这二十年,让得已经太多,而这一次,和这之后的一切,他再不想退让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