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现在,会馆之中人一点也不多。
沈恙只起身走了过去,看见顾怀袖上来被人拦住,便叫人让开。
外头有高高的牌楼,万青会馆修建得颇为气派,沈恙本身有儒商的气质,这会儿站在里面请她进来,倒是文质彬彬。
只可惜,顾怀袖怎么看他,怎么不喜欢。
“夫人……怎的来了?”
沈恙的声音一顿,有带着一点奇异的欢喜,他把这欢喜藏得很深。
昨日他果真没说错,刚刚出了门,他便后悔了,应该要了她,让她恨自己入骨,一辈子想忘也忘不掉,只可惜他没有那样做。
原以为本来就是个陌路,可没想到她会来。
他又是高兴,又是想要压着,已经是年纪有些大的人了,却显出几分局促来。
顾怀袖望他一眼,只微笑道:“来看看你。”
沈恙觉得她笑容很美,一颦一笑都是像是刻画出来的一样端庄娴雅,高山雪顶上面,令人无法触摸的莲,又或许是水中的浮萍花瓣,将要涉水过去采的时候,却发现暗流湍急,终不可近。
“看我……”
他跟顾怀袖之间,怕是只有仇,哪里有什么情?
沈恙垂首,敲了敲手里的扇子,微一抿唇,又抬眼看她:“夫人此话当真?”
“当真。”
顾怀袖不动声色,又道:“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到底顾怀袖是什么来意,沈恙着实摸不清楚,可他想着,即便是她来本就是什么陷阱,他也愿意朝着里面跳。
所以沈恙笑:“夫人能来,沈恙……心悦之甚。”
这种平和的对话,罕见的温情,似乎都是他想象之中已久的,只盼着她如常地跟自己说一回话,或者静静坐着一整日,也是求之不得。
即便是幻梦,也想要抓住一回。
他请了顾怀袖朝着正厅旁边的偏厅走,叫人布了茶,又亲手给她倒了茶,便叫人去外面伺候了。
沈恙始终不知道她的来意,也不想知道,只问她:“你喜欢喝什么茶?”
顾怀袖道:“自家的小兰花,外边的茶不喜欢。”
闻言,沈恙手上动作滞了一下,垂了眼帘道:“可惜了,今年的小兰花还没来……”
本来桐城龙眠山的小兰花便很少,产茶远销京城更是不怎么可能的事情,沈恙自然也没办法找出顾怀袖喜欢的茶了。
顾怀袖也不说别的话,双手叠放腰间,而后才抬手接茶,她见着沈恙隐忍克制的眼神,忽然道:“你不问问我来干什么吗?”
“不想问。”
沈恙一笑,也给自己倒茶。
“夫人能来,不管干什么我都高兴。”
顾怀袖端了茶,自己喝了一口,便放下了。
这就是万青会馆,处处装潢都透着一种典雅的富丽,黄花梨木的桌椅,汝窑白瓷的古董茶具,挂在头顶上缀着大红百福流速的宫灯,还有侧面两扇窗上镶嵌着的透明玻璃碎片……
很漂亮。
她缓缓起身,袖口的深蓝色滚边狐毛扫过了桌面,她绕着桌面到了沈恙的身边,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忽然意识到了今天顾怀袖的不对劲,或者说自己的弱势。他下意识地摆出一副戏谑神情来,闻见她身上隐约的馨香,有些意动:“夫人……”
就在那一刻,顾怀袖亮出手里的簪子,盯着沈恙,下手却很准很稳。
金簪落下,扎入沈恙放在桌面上手背上,那一瞬间的力道,竟然穿透他整个手掌!
鲜血肆意流淌,沈恙疼得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手指不正常地蜷曲了起来,额头冷汗淌落,他差点没站住,嘴唇惨白,眼神里带着几分惊痛地看她。
顾怀袖无情的双眼,倒映着他的身影,他看见了可悲的自己。
“夫人……”
“昨晚我好看吗?”
顾怀袖轻笑了一声,握住金簪的手还没收回,整个人脸上浮出几分艳丽来。
沈恙沉默了许久,感觉着掌心的剧痛,这种感觉既真实,又虚幻。
他最爱的女人就在面前,用金簪穿透了他的手掌,却又这样温柔地问他这句话。
沈恙勉强笑了一下,却真诚道:“好看。”
很明显,昨夜的事情被她知道了。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轻薄的代价。
可他不后悔。
沈恙有些舍不得地看着她,只道:“我没见过比你好看的女人……关心侧向瑶琴细,掠鬓斜临玉镜温。最是惜花通软语,羞红微上欲消魂……”
他轻笑了一声,脸色已经惨白如纸,身形也忽然摇摇欲坠起来,可不知怎的,他站住了。
当着顾怀袖的面,吟这等 y- ín 词艳句,沈恙真觉得这辈子也没这样好的事情了。
见顾怀袖不为所动,他忽然凑近她:“你亲我一下,我给你个惊喜……”
他逐渐地靠近,很近,很近,他甚至能看见顾怀袖眼底微微闪烁着的神光,可近了的那一刹那,顾怀袖已经退了一步,一下远了。
于是,原地只有沈恙一个。
顾怀袖看着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掌,鲜血直淌,染红了沈恙半边衣袖,又沾了半片袍角,艾子青一染殷红,便是触目惊心的暗紫。
什么惊喜……
“不稀罕。”
她淡淡笑了一下,而后便道:“多谢沈爷款待,这一杯茶,我喝得很高兴,告辞了。”
沈恙两片薄唇一颤,只道:“恕不远送。”
他就这么看着顾怀袖,就要消失在门里,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哽住。
沈恙没忍住,道:“夫人,您的金簪……”
“脏了,不要了。”
顾怀袖头也不回,便直接顺着长廊绕过中庭走了。
沈恙见着她人消失了,才埋首,抖着手指,将那一枚金簪拔出,鲜血流涌更加触目惊心。
两杯尚还滚烫的茶,和他一颗已然冰冷的心。
脏了,不要了。
沈恙掌心摊着那一枚金簪,鲜血果然染入了金箔翡翠的缝隙之中,金红点点的一片,他手指上留着自己的血迹,颤颤地虚虚拢住这一枚金簪,想要握紧,又似乎觉得这一枚金簪太脆弱,以至于不敢握紧,于是就这样虚虚笼着,又像是没力气握紧了。
他在她面前,永远一败涂地。
沈取怔然地看着屋内痛苦的男人,又回头看一眼毫不留情走了的女人,却是有些不明白起来。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不想要的永远不想要,想要的一直强求也不过是求而不得。
夕阳正好,照着顾怀袖身前的台阶,会馆牌坊下面,又长长的一道影子。
她轻而易举就能看见自己的影子嵌在牌坊的长影上,似乎带着几分冷落。
偶一抬袖,她才发现也沾了血。
这一点血迹,沉沉地,压在她的衣袖上,也似乎压在她心底。
她未免太过狠毒,以至于走出来,竟然有那么轻微的后悔。
可顾怀袖转瞬便将这种不属于自己的情绪给抹去,朝着轿子走去,“回府。”
第二三二章 盛世气象
回府的时候,丫鬟们的脸色都不大对,顾怀袖在走廊外头便瞧见了那鸟笼子,脚步顿住,便问:“怎么了?”
“回夫人的话,方才雍亲王府的公公来,说这是王爷的回礼。”
丫鬟战战兢兢地回答,却不敢抬头看顾怀袖的表情。
那是一只漂亮的笼子,一只死了的鹦鹉。
顾怀袖走过去,只将那笼子提起来,笼子很漂亮,鹦鹉也很漂亮。
坚固的鸟笼,里面是已经死了的鸟儿。
胤禛在告诫她,不许轻举妄动。
可他不知道,她是真的想要毒死他的,不过……
还没到时候。
纤白素手,轻轻将鸟笼放下,顾怀袖心道还不知谁是这笼中鸟呢。
他以为皇位是好东西,却不知他日真正坐上皇位,是不是还能像今日一样随口自称为“天下第一闲人”?
一路行一路算,不妨看看,到最后到底是谁的本事大。
君权,臣权。
顾怀袖弯唇,便道:“处理掉吧,笼子,连着里头的鸟。”
原本胤禛的意思是,顾怀袖便是这笼中鸟,可是在顾怀袖看来,她不是笼中鸟,而胤禛才是。
皇家,便是这一只笼子。
至于鹦鹉,乃是胤禛用她送去的毒酒毒死的吧?
顾怀袖心里是一清二楚,不过并不怎么在意。
她不在意死了的鹦鹉,就像是胤禛不在意她送去的毒酒一样。
有的事情,刻意忽略可能来得比较好。
真要追究起来,顾怀袖现在应该掉脑袋,可同样追究起来,四爷也不该有什么好下场。
便像是她对孙连翘说的那样,一切都是该的。
旁人算计她,她算计旁人,旁人报复她,她报复旁人。
顾怀袖懒得再多想,她开始筹谋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虽然四爷还完全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