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段的市中心和美术馆都挤成了沙丁鱼罐头,穆渔又没有带司机,就算自己开车过去也多半找不到停车位,坐地铁是最佳选择。穆渔原本以为养尊处优的季大少会连地铁票怎么买都不知道,却不料季大少拿过他给的地铁卡就过了闸机。
“你怎么会这么熟练?”
季辰昊和穆渔两个人站在地铁车厢里都显得十分鹤立j-i群,季辰昊却从小就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已经被地铁里的各色人等打量了几百次都不为所动,慢慢道:“小时候和母亲一起坐过,地铁和公交都有。”
“我以为以季家的财力……”
季辰昊点了点头,道:“我母亲和你是半个同行,她少年时学油画,喜欢混迹于人群,观察各色人等的动作表情,步伐往来。有一次还偷偷在后排车壁上画了一幅速写……用的油画颜料,洗都洗不掉,被罚款五十块。”
穆渔笑道:“公交公司肯定以为是你画的。”
季辰昊叹气说:“我画得哪有那么好。”
“还记得画的是什么吗?”
季辰昊沉默了一阵,道:“那天我枕着她的膝盖睡着了。”
那毕竟是季辰昊的伤心事,穆渔便不再多问。没多过久,地铁到站,在美术馆站下的人特别多,人流似爆发一般从地铁门口喷涌而出,一个腿脚不灵便的老阿姨被推搡得趔趄一下,穆渔伸手挽住了她的胳膊。
老阿姨十分感激地开口,却是说的季辰昊全然听不懂的吴语方言。穆渔认真听着,答道:“是个,是个,就是这个站头。”老阿姨眼神十分灵动,年轻时多半也是个美人,戴着玉镯子的手腕抬起来掩口笑道:“小后生也去,带旁友一起去哇?”
穆渔脸不红心不跳道:“是我屋里人喏。”
老阿姨挥挥手走了,季辰昊说:“你在跟她说什么?”穆渔一本正经道:“我跟她讲,看画展怎么可以一个人的啦,像我就带了我对象一起去的。”
季辰昊沉默,他对穆渔这种时不时的满嘴跑火车几乎已经免疫,并不很想花力气反驳斥责他,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微妙的尴尬,穆渔仿佛很诚恳很期待地看着他,等他一个反应,或者一个回答。
两人的外形和气度本就有些惹眼,与地铁站内的环境格格不入,又站在原地许久不动,不免吸引了一些来往乘客的注意。季辰昊偶尔也出现在公众场合,敏锐地感觉到了几道关注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阵燥热,将西装外套脱下来挂在手臂上,道:“走吧。”
美术馆所在的区域正是最繁华的地段之一,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了车水马龙的街道,等到步入美术馆展厅,终于可以透口气——国画画展多少还是有点曲高和寡的。
“龙虾小王子”的外号在季辰昊心中根深蒂固,导致他这种没什么艺术细胞的人,在见到一张张实体的画之前,总觉得龙虾小王子的个人画展会是一幅幅龙虾。因此,当季大少看到画面上的云雨水流山石时,还是有那么一丁点惊讶的。他上网搜过穆渔的部分画作,穆渔深得贺彤老先生的真传,与老师一样擅长画梅,这位龙虾王子的画却以天空山河为主,他不懂得鉴赏,但多少能感受到画里洋洋洒洒的气象。
很难想象那个狭窄逼仄的小龙虾饭馆,能培养出这样一个人。穆渔施施然带着他转了一圈,将画作欣赏完,正贼头贼脑地找人,便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阿穆。”
穆渔回头,笑道:“你在外边转悠。”
迎面走来的青年有一副睡不醒的脸庞,原本应该是很明澈的眼睛半睁不睁的,眼下还有极重的黑眼圈。他打了个呵欠,道:“白天没什么人,睡一下午了,晚上出来瞧瞧。”
穆渔自然地勾住了季辰昊的胳膊,说道:“给你介绍龙虾小王子,雷立泽,立泽,这是……嗯,我朋友。”
雷立泽迷迷蒙蒙的眼睛在季辰昊脸上扫了一遍,似乎没什么兴趣,只继续看着穆渔道:“好久不见了,你最近好吗?有没有又被喊回去做鉴定做配型……”
穆渔打断了他,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笑道:“你不打听的么,他去世很久了。”
雷立泽睡意浓重的脸立刻清醒了不少,眼睛都发亮了,喃喃道:“真的?那你岂不是可以留下不用再走了?”
穆渔微笑道:“不论如何,总是一个无辜的母亲失去了儿子,并不是太值得庆贺的事情吧。”
雷立泽满不在乎道:“那又不关我的事。阿穆。”他想起了什么,伸手拉过穆渔,“有一幅画,我这次特地带来了。”
季辰昊有幸被捎带着一起到了挂着“来客止步”牌子的休息室内,桌上有一幅十分单调的画。说单调,倒也不是说画得不好。它画得是一幅雪景,但古往今来的画家们画雪景,总要点缀些云,山,石,树等凸显雪的厚度,这幅画却什么都没有,漫无边际的雪地与天空之间,只有一个孤单单的人。
穆渔难以察觉地看了季辰昊一眼,转向雷立泽,笑道:“这老古董你从哪里挖来的?”
雷立泽懒洋洋道:“不用挖啊……师父将它和自己的红梅图放在一起,我整理遗作时就看到了,顺便去裱了一下,配了个画框。难得师父把你拜师时的作品都保存得这么好,我特地带来给你的。”
穆渔的眼睛定格在天地之间仅有的那个孤独的人身上,不知想了些什么,转而又笑得露出两颗虎牙,道:“那谢谢啦。不过这幅画不必给我了,我也用不上了……我这些年居无定所,也没办法好好保存,就劳烦你继续存着吧。”
雷立泽嘴角的笑容有些凝固,想了想,问道:“这个人你已经找到了吗?”
第9章 当年那个人
穆渔微微侧过头,想了片刻,笑道:“算是吧。”
雷立泽沉默了,许久后才点点头,也不知是什么情绪,说:“我知道了。”三人正相对无言间,有人推开门道:“雷老师,有人看中了那幅《听流云深处》。”雷立泽应了一声,回头道:“阿穆,我先去了,你自便。”
穆渔点点头,随后几乎是有些刻意地说:“立泽,谢谢。”
雷立泽正在关门的手顿了一顿,低声说:“没什么,你又不欠我。”
季辰昊和穆渔信步出了美术馆,穆渔侧头看他,笑道:“季少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季辰昊认真地想了想。他本身x_ing格不八卦,而且确实缺少对他人他事的兴趣与关心,搜肠刮肚了半天,才问:“你后来还被穆老叫回来鉴定配型吗?”
穆渔没有料到他憋了半天来了这么一句,很是委屈:“你不问问我立泽和我什么关系吗?我们刚才对话都这么暧昧了的说!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我出轨?”
“……”季辰昊说,“麻烦你迅速去出轨。”他说完才觉得不对,他和穆渔从未确立过什么关系,有何出轨之说?然而说出去的话不可能收回,穆渔乐呵呵地收下,仔细品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言归正传:“当然要鉴定啊,脐血配型一般在怀孕中期就可以做了,没有配上,我妈连DNA都没做就被扫地出门。几年后穆和声怕我妈带着已经出生的我回穆家闹事,找到我妈叫我回去做亲子鉴定,想只要证明我不是他儿子就不怕我将来分家产,以免有朝一日他死了还要开棺验DNA……”
他用左右手两根手指比了比,然后交叉握住,笑道:“可惜啊,验出来我竟然真是他孩子。”
季辰昊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穆渔语气轻松地说:“老头子怕我妈以后翻旧账,因此挺识相地给了生活费并供我读书,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我拜了贺老为师,你也是知道的了。再后来,我那位大哥病情不断恶化,实在拖不下去了,老头死马当活马医,非要抓我回来再做一次骨髓配型。”
季辰昊点了点头:“然后呢,配上了吗?”
穆渔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避过一辆横冲直撞的车,才道:“配型之前做了个体检,医生说穆家有家族遗传病史,我毕竟是老头的亲儿子,如果配型成功,移植时因为某些药物的关系,引发副作用、催生血液病的可能x_ing,虽然概率很低,但还是存在的,因此不是很建议配型和移植。”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季辰昊却不由得心脏一阵紧缩,虽然穆渔如今活蹦乱跳还没脸没皮,过得相当滋润,他还是忍不住问:“穆老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