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天对我来说太重要,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穆渔静静望着铺天盖地的雪,“我那天正好来拜师,师傅要我画一幅与梅有关的画,看看我的天资,我那时候,其实根本没入门,只是我妈觉得我学点高雅艺术才不至于被人瞧不起,硬是托关系联系到了师傅……师傅原本不想收我的,提出这个条件也是要我知难而退。”
“我当时也是好玩,于是拿了一张白纸,说我画的是雪。”穆渔笑道,“师傅哈哈大笑,说叫别的孩子看看,孩子也看得出是雪就算我过关了。”
季辰昊嘴唇紧抿,他记得了。鹤发童颜的老头子拿着一张白纸问他这上面画的是什么时他是拒绝的,并且觉得这老头是神经病。但是母亲在一旁也笑着问他,他又记得母亲心心念念想看一场江南的雪,便随口说“这是雪地”。
只是他从不知道,这一句戏谑的,他从未放在心上的话,可能改变了穆渔的一生。
他安静了很久,才道:“穆总如果是为了报恩才来的,我不需要。”
他转过身去,慢慢走下石桥。脚下化肥铺成的“雪地”被他踩得咯吱咯吱响,真可笑,化肥都能变成雪,说一句白纸是雪地又怎么了?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蜷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颤抖,喉头干涩,双眼痛得可怕,望出去尽是一片茫茫的白。
还没走几步,他的手陡然被穆渔握住,穆渔在他身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为了报恩,一开始或许是的,从我在酒吧带走你开始就已经不是。你想听吗?”
季辰昊没有回头,穆渔继续道:“但我是一个贪心的人,如果我讲了,季少就不能再装模作样,用不愿意的口型说愿意,或用喜欢的口型说不喜欢。”
季辰昊低声问:“对我这种y-in晴不定,随时仗势欺人的人,你能忍受多久?”
穆渔握着他的手不放,无声了一会儿,慢慢吐出一句话:“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季辰昊眼眶微热,强行忍住了,说:“你讲吧。”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了。自唯一全身心爱着他的母亲去世后,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跟他说,他是一个不自由的人,有很多事,他是做不到的,又有很多事,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做。
第16章 江南春
“我师傅有个规矩,入了他门下的学生,以十年为节点,拜师的第十年要重画拜师时的作品,让他看看可有天分,或者说可有进步。”穆渔堂而皇之大大方方地进了季大少的房间,把水壶架上烧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师傅说立泽不适合画梅,其实就是在我们十八九岁时,师傅看了立泽的画作后说的。”
但是穆渔的拜师画明明就是一张白纸。季辰昊难得被勾起了一点好奇心,接过他递过来的杯子,穆渔又递过来一包薯片,季辰昊想了想接过,穆渔又递过来一包r_ou_脯,季辰昊无语地放在桌上,穆渔又递过来一袋话梅。
“……”季辰昊说,“你几岁?”
穆渔笑道:“聊天讲往事嘛,要有零食才有滋味。”
他拿起一粒话梅塞进嘴里,先把核吐出来,抿着话梅r_ou_,回忆了一会儿,说:“其实一张白纸,偏偏又号称是雪景,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重画,该画什么的。我自觉只学了皮毛,师傅又极擅长雪景,一时十分迷茫,于是问了师傅当年指着我的白纸说是雪地的那个人身在何处。”
季辰昊愣了一下:“你来找过我?”不可能,他和穆渔年纪差不多,如果那时穆渔已经十八岁,他应该已经快二十岁,那种年纪如果见过面,是不可能完全没印象的。
穆渔笑道:“算是回来找过,但是没有见到面。”他拿了薯片往季辰昊嘴里塞,季辰昊很不习惯吃这种零食,微微皱着眉咀嚼,穆渔说:“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缘分吧,我到的那天,也是个下雪天。”
“我那时居无定所,也未曾希冀穆老头会把我认回去,你的家世和身份都是我难以企及的,季少。”虽然说着听起来很自卑的话,穆渔的语气和神情却相当平静,“所以其实我只是在你家外面等了一会儿,甚至没有走很近。后来你一个人出了门,又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了很久。我那时就想,这个人长得真好看啊,站在雪地里被雪衬得愈发干净,只是这么孤单又这么不开心。我若有机会有能力,一定会帮他的。”
他想了想,笑着补充道:“也是因为这样,我出师时,师傅画了他毕生唯一的一幅春梅,说‘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要借江南春梅,助我实现一个心愿。”
季辰昊想起了雷立泽带来的那幅画。茫茫的雪地,干干净净的几乎什么都没有,唯有雪地里一个孤单的人。国画不讲究形而在乎意,他都没有想过那个人竟然是自己。
他也记得那一年发生了什么事。很多年的冬天都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了,他一边读书一边开始学习接手家里的生意,并且在第一场雪来临的时候,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了要把季辰宇送去美国读书的决定。
那时他不过刚刚接手,季家的权力远没有向他移交,季老爷子和季振明却都对他的这个举动一无所知。两个颐指气使了一辈子的男人瞬间感觉到自己的权威被撼动,季老爷子尚能维持涵养,季振明直接当着爷爷和继母的面揍了他一拳,口不择言道:“我是做了什么孽教出你这样不能容人的儿子!”
季辰昊冷冷地说:“你什么时候教过我了。”季辰宇的出国手续已全部办完,在读的国内大学也已办好了退学,若要停止,即便是对季氏来说,都是一件挺麻烦的事,而且对季辰宇的将来会有影响。这件事已成定局,季辰昊根本不打算和谁争辩,直接扭头走人。
他只是没想到那个才二十岁的,孤单的自己,冰冷地站在雪地里,没有一个人喜欢他,没有一个人记得出来跟他说外面很冷快回去的时候,有一个人远远地看着他,将他画下来保存,珍藏在心里,藏了将近十年。
他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被一个人……记挂了十年。
穆渔将手掌盖在他的手背上,笑道:“所以后来,我的事业略有规模,手头也有了点钱,决定回到这个城市来发展尺素,在那个……嗯,特殊人群才会去的酒吧遇到你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那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是老天或者是师傅在天之灵,允许我追求你了。”
季辰昊有些尴尬,随即“切”了一声,说:“说得这么好听,其实还不是一开始假装什么什么的,不说实话,耍着我很好玩吗?”
穆渔认真地看着他,最后认真点了点头:“好玩。”
“……”季辰昊说,“再见。”
穆渔笑道:“别嘛季少。逗你是挺好玩的,不过也有别的原因……”
“你说。”
穆渔停顿了一下,似是在犹豫应不应该说出口,最后才下定决心,慢慢道:“因为我,也会害怕啊。”
他还没说完,季辰昊却已经明白了。
虽然嬉皮笑脸游戏人间的模样,但是在触及心底最真切也最柔软的感情时,穆渔也会害怕。害怕明说后他真的不记得了,也害怕会被当做异类,当做变态。季辰昊甚至明白了穆渔出去写生时的短暂失联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害怕——害怕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或者只是报答他那次充满诚意的寻画,过后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穆渔慢慢放下了水杯,澄明的眼睛看着他,什么都没说。季辰昊知道他在等自己的一个回答,或者一个允诺,但是他说不出口。
许久之后穆渔微微笑了笑,轻声道:“算了,不急的。”等了快十年了,不差这么一会儿。
季辰昊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在那年冬天和我母亲来过这里,她……有一点先天的心脏病,回家后情况恶化病倒,没有挨到第二年春天。”
“……再过三个月就是她的忌日,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她吧。”
穆渔嘴角弯着,知道在季辰昊的心目中,他唯一敬重的长辈就是他的母亲,见见他早逝的妈妈也算是见过长辈了,不能把季大少逼得太紧,适合见好就收,便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把他一起带倒在地毯上,把脑袋往他怀里蹭,甜甜地说:“好啊。”
季辰昊拿他没办法,无奈地随他八爪鱼一样缠在自己身上,说:“好不容易故地重游,这里你又熟悉,明天带我去些值得一看的地方吧。嗯?”
穆渔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睡着了。季辰昊服了他这说睡就睡的能力,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发现牛皮糖穆渔小朋友的体温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