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勤捏紧了作揖的手,老实答道:
“回父亲,衣服是我自己在成衣店买的,不是府上裁的。”
儿子的声音清脆斯文,听来就让人冒火。上回带他去京兆尹府上祝寿,被广威将军玩笑地戏说嗓音婉转动听堪比ch.un喜班的岑青衣。蒋老爷当下脸就挂不住了,吃完酒席就甩手走人。如今儿子竟然还喜欢身着红衣招摇过市,蒋老爷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怒地一拍梨花木的茶桌。
“身为男子汉穿着一身红衣裳像什么样子!马上给我扔了!!以后只许穿黑色!听见没有?”
“是,父亲”
堂下的儿子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蒋老爷又叹出口气说:
“给你取名勤字就是想你将勤补拙,你自己说说如今骑s_h_è 有长进了没有?刀法又舞得如何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不敢吱声的儿子,厉声吩咐说:
“去后院把马步扎上,我没叫停不许休息!”
“是!”
蒋老爷睡过午觉又用了茶点,踱步到后院。院中儿子蒋勤换上了黑色武服,稳稳扎着马步,汗水顺着白皙的侧脸滑过,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他还咬牙坚持着。
蒋家世代为武将,祖上曾出过辅国大将军,到了蒋勤爷爷这一辈更是做到了名震山河的骠骑大将军,纵横沙场威名远扬,景朝半数军旗都随了这蒋姓。
蒋老爷在耳濡目染中也走上了从军建功的道路,一心想再创辉煌。对自己的儿子也是寄予厚望。可蒋勤出生时早产,差点没活过来,之后身体一直算不上太好。蒋老爷年轻时随军出征,儿子一直养在京城。直到两年前皇帝一纸诏书将他从边疆撤回,他才恍然发现儿子已经长成了如今文文弱弱的样子,骑马s_h_è 箭一概不行,x_ing情也沉默寡言,半分没有蒋氏男儿的豪气粗犷。
蒋老爷看着蒋勤就像看着自己如今郁郁不得志的人生,嗟叹一声转身去了。
郊外,天朗风清,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骑着骏马在嫩绿的C_ào色中竞相奔驰。
“想什么呢?你不去跑两圈?”隋意看着身旁明显心不在焉的表弟,林语棠将神游天边的思绪收回来,满不在乎地说:
“啊,不用,出来就是随便逛逛,谁跟蔡忠那个呆子一样,整得跟比赛似的。”
话才说完,刚还在远处的两人已经策马而回,太子赵筠先半个马身抵达,缰绳一收,通体黝黑只四肢一圈白毛的太子座驾乌云踏雪前蹄高抬,稳稳立在他们面前。
蔡忠这个j.īng_力旺盛的少年又开始激将林语棠陪他再跑一场。
“怎么?怕输得尿裤子?”
“哟呵,爷爷不发威你当我好欺负是吧,待会就让你只有马屁股可啃!”
他刚还在说不想比赛,此时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卷袖子上场了。隋意笑了笑,随这个傻表弟自个儿去吧。
两人挥着马鞭跑远,留下赵筠和隋意二人信马由缰地漫步在刚没马蹄的青青C_ào地上。
“听语棠说隋兄前几年一直在四处游历,大江南北都去过些什么地方了?”
赵筠刚纵马而回,脸颊还带着一丝潮红,轻喘着气问道。隋意将这几年间见到的山川美景,有趣见闻挑着讲了一些。很快他发现赵筠并不只是跟他客套寒暄,而是真的对江湖上的各种奇闻异事十分感兴趣。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追问那《仙侠英雄》中的郭大侠当真有如此厉害?《九品冤案录》里记载的秦氏是否确有其人?
两人相见恨晚地聊了一路,r.ì暮渐渐西沉,四人疾驰而回。前方官道上恰有一拾柴而归的老人,见了高头大马连忙避到路边将宽敞的道路让了开来。赵筠在前方领头勒了缰绳让乌云踏雪慢下来,缓缓行过老者之后才再次策马扬鞭。
隋意在他身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老者已避至一旁,就算疾驰而过也不会伤着他。而赵筠,他们的太子殿下为了不让飞驰而过扬起的尘土蒙了老者的面,为了擦身而过时能对抬头j_iao汇的目光点头颔首,自然地放慢了速度。
尽管那老人早已习惯了贵族的霸权,一直不敢抬头,赵筠还是用他的方式给了对方尊重。不是做给谁看,又或者是笼络人心。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天x_ing,是他悲天悯人的情怀。对权贵乡民、老者稚童、男子女眷一视同仁,对一花一木,蝼蚁蚍蜉皆是如此。这和隋意寄情山水,众生皆等的理念一致,让他不禁对这位太子殿下生出了一分惺惺相惜的认同感。
自那r.ì之后,赵筠每次出宫游玩都会约上隋意一道,似乎很喜欢林语棠这个兄长。他们几人时而去城外骑马,时而游湖泛舟,更多的时候是泡在云福楼听说书。
第28章 第 28 章
这r.ì他们四个刚从云福楼里听完智取生辰岗,前脚刚踏出茶楼门槛,迎面就碰上了出来给夫人抓药的太傅大人齐思贤。太傅的眼神在三个学生之间巡视了一圈,痛心疾首地说道:
“殿下,您怎么又偷偷出宫!还来这三教九流的茶馆!还有你们两个,也不知道劝诫着殿下,一起跟着胡闹,真是气死老夫了!”
太子赵筠忙扶着老太傅,关切地询问:
“齐太傅,您抓药是身子不舒服么?要不请太医瞧瞧吧。”
老太傅见他根本不把自己刚刚一席话放在心上,只挂心着瞧见的那包药。扶了扶额,对着皇城的地方做了三个揖,口中喋喋不休地念叨:
“皇上啊,老臣愧对您的嘱托,没有教好殿下。”
虽然每次太子都是偷溜出宫,但其实隋意猜也知道定是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放他出来的。赵筠是当今皇帝皇后唯一的嫡子,只上头还有个庶出的哥哥。他一出生就被封为了太子,十分得帝王宠爱。
老太傅还在哀嚎:
“皇上啊,老臣罪该万死!”
“太傅大人,您别这么说,是学生不好。”
齐太傅看着这位自己一手教导大的学生,太子自小好丹青,喜诗词,擅书法,音律墨艺无一不j.īng_,端的是一派文人风雅,念的是一片江湖情怀。只可惜一国之储君,诗情画意多误事,帝王权术才是立身之本。
太傅望了望云福楼的牌匾,扼腕叹息地说:
“殿下!玩物丧志呐!您来这茶楼能学着什么好!只教那些个说书的给听一肚子荒诞怪异的故事!作何用呢!”
“太傅大人,玩物非丧志,自古仙才多玩世,如陶潜之于松菊,太白之于诗酒,谢安之于丝竹,东坡之于湖山。或托松菊以隐名,投诗酒而寄傲,或借丝竹以陶情,予湖山而谴怀,各适其志,卓然千秋。这茶楼里有英雄侠义也有世间百态,并非毫无内涵用处。况且学生以为,万事万物恒不能以有用无用定之,天地无弃物,万事皆有道。”
他一字一句不卑不亢地辩解,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讲起诗人贤才心中是一片向往,眉间神色飞扬,道不尽的写意风流。隋意看得出了神,只觉得赵筠这副悠然又有些自傲的模样,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齐太傅是中正九年状元出生,后位至保和殿大学士,赵筠父皇还是太子时也曾受教于他,几乎已是两任帝师。其博览群书也绝非庸才,此时听见太子殿下跟他以仙才玩世论之,亦引经据典谆谆教诲道:
“殿下方才提到了李太白与苏子瞻,又可知自汉魏以来,诗家堪称仙才者,唯李白、苏轼、曹植三人耳。天下才有一石,子建独占八斗。陈思王自幼聪慧,深得帝心。铜雀台前一首《登台赋》惊才绝艳,众生叹服,其雅爱诗章,妙善词赋,但也因着文人天x_ing,终不可君天下。殿下应以史为鉴,时时铭记于心,克己复礼方能避之覆辙。”
太傅以曹植为例,阐明了工于诗词书画,喜爱江湖豪情对于一个王位继承人来说弊大于利,不是助益反为拖累。同时还暗示了赵筠同曹植一样,上头还有个哥哥,如今深得父亲宠爱并不代表皇位就已是囊中之物。
隋毅听出了这背后的意思,料想赵筠也明白。太子殿下恭敬地行礼谢过太傅教诲,脸上若有所思。隋意看着他的侧脸,心说殿下不用担心,你和陈王不同,不会与皇位失之j_iao臂,更不会郁郁而不得志。你只用做你喜欢的事,做那个悠然又恣意的赵筠。回宫临别时,他语气轻柔地安抚赵筠说道:
“殿下,文人者尚清玩,意不在其物,但求品悟。太傅大人的劝诫不必过于忧心,但求问心无愧。”
接下来的几天太子殿下都没有偷溜出宫,隋意仍然有意无意地搜集着一些稀奇小玩意儿。赵筠喜欢玩九连环、鲁班锁这类的机巧,隋意又寻了鎏金球、拼图板画,想等着下次见面时带给他。
而宫墙的那一头,赵筠在自己东宫书房里临着字帖,笔下走墨思绪却已飘远。他这几r.ì一直思索着齐太傅那天的一席话,跳不出自己画下的藩篱。
他写了一段复又沾了沾墨,才发觉砚台墨汁已不多,抬眼一看那个替他磨墨的小宫女正盯着他临下的字迹看得眼睛直直,早已忘了手上还有活儿。
他这抬头一望,那小宫女也回过神来,连忙着要跪下告罪。
“殿下恕罪,奴婢马上替你将墨备好。”
赵筠伸手一扶,没让她完全跪下去,这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如此。相反这个宫女竟然对自己临的字感兴趣倒是少见。
“你识字?”
“奴婢不曾识字。”
“那你看得如此专注,可是好看?”
赵筠奇怪这个小宫女字都不认识刚才还能看得津津有味,而此时听见自己的问话,她亮着一双大眼不住点头。
“好看!虽然我不认识但是这字跟兰花竹叶一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