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杭明浩知道,他的三弟不是判断不出春谨然等人的无辜,只是,不愿意接受“凶手仍逍遥法外”的事实。
这边兄弟二人沉默,那边问完话的杭匪却忽然点了祈万贯的名字:“祈楼主。”
“在,”祈万贯哭丧着脸,仿佛活不起了,“我知道,他们都不是真凶,但好歹也提供了一些线索,你看能不能多少给我点儿,毕竟您悬赏的时候说了只要与此事相关均可,我没有功劳也有苦……”
杭匪:“我给你五千两。”
祈万贯:“其实我还是有一些功劳的,嗯!”
这一夜,皆大欢喜。
杭家父子得到了更多线索,祈万贯得到了大把银子,春谨然和裴宵衣洗清了不白之冤,郭判重新矫正了未来的缉凶方向。唯独杭家三少,三言两语没了疑凶,房屋坍塌压碎糕点,严厉老爹夸赞别人,挚爱妹妹尸骨未寒。谁能比他惨!
许是杭家三少y-in霾的心情太过浓烈,竟感染得春谨然鬼使神差去看他,当然三少毫无所觉,正蹲在角落里自怨自艾。
实话实说,春谨然完全不同情这位少爷,尤其是在杭明浩的对比下,他更是理解杭老爷对这三少爷的恨铁不成钢。可话又说回来,从见到杭匪杭明浩父子到现在,他们问了很多那一夜的情形,却独独没问过杭明哲的那个问题——杭月瑶走得,痛苦吗?
并非杭匪和杭明浩不关心杭月瑶,春谨然相信,杭家所有人为杭月瑶报仇的心都是一样的,只是x-ing格决定了每个人关注的地方不尽相同。有的人注定功成名就,但杀伐决断里,不免刚毅冷酷;有的人或许一事无成,但优柔寡断里,总也有细腻温情。
第15章 雪后孤村(九)
该说的说尽,该讲的讲完,晨曦已透过窗棂,洒下一室光辉。
久违的,透彻到底的,晴天,冰雪在阳光下消融,春风又送来暖意。彻夜未眠的人们并没有困倦,相反,不知是不是因为可以将事情——起码在王家村这个点上——暂时告一段落,每个人都好像比来时轻松了一些。
杭匪很痛快地将五千两银票给了祈万贯,然后表示也要一并酬谢春谨然、郭判和裴宵衣,因为每个人都为杭家提供了宝贵的线索,理应答谢。然而春谨然第一个拒绝,杭月瑶就死在他的怀里,每每午夜梦回,还会看见姑娘的脸,如果自己能对捉拿真凶有所助益,那简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怎能收苦主银子?郭判第二个拒绝,理由是他的所作所为皆因一颗荡尽世间不平的心,如若收钱,那便不是遵循内心的道义了。祈万贯听到这里已经有些忍无可忍,恨不得冲上前替他们接下银票,结果最后拒绝的裴宵衣十分简单粗暴地给了祈楼主最后一击——他说,我不缺钱。
春谨然曾经设想过,只要杭家人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并且有那么一点脑子,那么他的嫌疑就不难洗清。可没想到事情的发展比预想的还要顺利,他不光洗清了自己的嫌疑,还尽己所能提供了线索,这只能归功于杭匪和杭明浩不仅有脑子,而且远在江湖平均水平之上。
故而,虽然奔波多日备受冤屈,但用刚刚过去的王家村之夜作为收尾,对于春谨然来讲,算是比较圆满的。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遗憾——
“您要将陆有……前辈带回云中安葬?”春谨然颇为意外杭匪的决定。
“毕竟有些交情,总要让他入土为安。”杭匪叹息着,另一边的杭明浩与杭明哲已合力将陆有道的尸体抬上雇来的马车。
杭匪比想象中厚道很多,这让春谨然有些感慨。虽然听杭明哲讲,这位“陆叔”算是与他们家相熟,但作为武林世家的家主,与杭匪相熟的江湖豪杰怕是多如牛毛,并且之前的言谈中,春谨然也听出,杭匪与对方并无太过深入的交往,可即便如此,这个刚刚经历丧女之痛的老人还是愿意分出心神,将对方带回云中入土为安,实属难得。
只是,为何销声匿迹了几年的陆有道会忽然出现在王家村?他又因何疯魔?
没人知道。
这便是春谨然的遗憾。
春谨然平生爱好不多,江湖好男儿算一个,解谜算是另外一个。哪怕是线索十分有限的“杭月瑶之死”,他也能凭借仅有东西拼凑出一个大概的事件轮廓,并且相信,凶手浮出水面只是时间早晚的事。然而陆有道身上的疑问,却很可能成为永远的谜题。
因为,死无对证。
春谨然下意识去看裴宵衣,他不知道如果陆有道没有步步紧逼,裴宵衣会不会动杀机,但事实就是,如果没有裴宵衣出手,他们这伙人可能都等不到杭匪,更别提欣赏此刻的晨光。所以这就有些尴尬了。自诩慈悲的人被毫无恻隐的人救了,并且事情还按照毫无恻隐之人的预想而发展。
所幸,裴宵衣没有以此来嘲笑他们。
确切地说,整个晚上,男人除了回答杭家的提问,再未发一言。其间春谨然悄悄地瞄过他,发现他似乎看着大家,可又好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能真的印到他眼里去。春谨然见过很多人,有与他投缘的,也有恨不能把他游街示众的,但唯独没有裴宵衣这种,看似有喜怒哀乐,实则什么都没有进到他的心里,他戒备所有人,甚至,也不喜欢他自己。
唉,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刚刚拜别杭匪准备离开的裴宵衣,清晰感觉到了身旁的目光。不用转头,他也知道是哪个家伙,因为只有那家伙的目光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正被一层一层剥掉衣服的感觉,某个方面来说,这也算是独门武功了。
不过话分两头,无耻是真无耻,聪明也是真聪明。
从杭月瑶坠亡到他们逃离客栈,所有的事情几乎都发生在一瞬之间,而且夜黑雨疾,更别提店小二、郭判等的捣乱,可春谨然愣是在这种情况下,记住了几乎全部他所能够获得的线索,有很多甚至是普通人在宽松情况下都很难注意到的细节。
只可惜,裴宵衣想,太过聪明有时并非好事。尤其在这纷乱江湖,一个聪明,且毫不掩饰自己聪明的人,总是活不长的。
送走了邀请自己入伙未遂故而恋恋不舍的祈万贯和急于追凶连招呼都打得草草便仓促离去的郭判,春谨然缓步来到裴宵衣面前,想要与对方告别,却发现男人似乎在神游,不知对方脑海中的那片仙土上正发生着什么惨绝人寰的事情,竟让那一贯冷然的脸上出现几丝惋惜之意。
“裴少侠,回魂啦。”春谨然伸出手在对方眼前乱晃。
吓了一跳的裴宵衣本能反应便是御敌,结果手已摸上鞭子下一刻便要凌厉甩出的时候,终于看清,站在眼前的并非偷袭者。若晚一点,春谨然那白嫩嫩的爪子就要和手腕分家了,思及此,裴宵衣竟觉得庆幸。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情绪,可事实就是,他不太想见到一个断了手的春谨然,哪怕这人品行不端,见色起意,聒噪至极。
浑然不知自己险些鬼门关一游的春谨然见对方终于回神,清了清嗓子,道:“虽然咱俩之间没什么值得品味的美好回忆,但毕竟相识一场,又共同逃亡,所以呢,我还是要与你道一声珍重。”
裴宵衣哦了一声,想想,又补了句:“你也是。”
春谨然受宠若惊,人眼睛瞪成了牛眼睛:“你这是……也让我珍重?!”
裴宵衣点点头,难得好心去提醒一个人:“你比看起来要聪明很多,这是好事,但太过锋芒毕露的聪明,往往容易招来危险。”
春谨然愣住,好半天,才明白对方话里的善意。
不过——
“什、么、叫、你、比、看、起、来、聪、明、很、多?”
“就是你的脸看起来并没有很聪明,或者说,愚蠢?”
“我不是真的要你解释!”
裴宵衣耸耸肩:“随你。”
春谨然觉出不对劲儿,眯起眼睛盯住对方那张无辜的脸:“你故意的?”
裴宵衣眨眨眼,平静地与他对视。
春谨然确定了:“你果然是故意的。”
裴宵衣点头:“你果然比看起来聪明。”
春谨然咬牙切齿:“后会无期!”
春谨然的轻功确实一绝,只眨眼功夫,人已经消失在裴宵衣的视野里。
裴宵衣有些懊恼,因为在他的预想里,与春谨然的交谈应该以“ch-ou与被ch-ou”作为结束。
平生第一次,裴宵衣在“人”身上感受到的不是“算计”,而是“有趣”,或许品行不端见色起意聒噪至极,但逗起来惬意,ch-ou起来爽利。只可惜,对方提前跑了,并且很可能,从此江湖不见。
不知何时,天空中多出一队大雁,排列整齐,正向北飞。
准备离去的裴宵衣停下脚步,抬起头,静静看了很久。
地上的冰雪已消融殆尽。春回,大雁归。裴宵衣的心在这天地的广阔里,慢慢归于沉静,之前种种,无论是杭月瑶之死,还是郭判祈万贯的追杀,抑或春谨然的有趣,都在这一刻变得微不足道,仿佛随便一缕清风,就能将它们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