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康轻轻地道:“大哥,他们都死了。”
太子一惊:“什么?你说谁?哦,乌也?特斯哈?”
完颜康垂下了头,手滑下来摸到腰间系的镜子,摩挲着背面的花纹,点点头:“嗯。”
太子与徒单衡面面相觑,他们都记得这两个人,也私下说过完颜康胡闹。明明是顺路带回来的伴当,真有本事抬举出去做个官,也算是养点势力,反而容易接受。完颜康呢?弄来天天调戏着叫“小师叔”,真是被惯坏了。可这也说明这两人合他的意,一忽儿两个人都死了,难怪他看起来样子不太对了。
完颜康道:“是我任x_ing,将大家都带出去,结果……”说着摇了摇头,“这天多美啊,令人心折。千百年来,唯此不变。去年也是这样的天,今年也是这样的天,今年却不见去年人了。多想飞上去,将一切都当成是一场梦。”
太子心下恻然,上前虚揽他的肩膀,惊觉他已经长得与自己一般高了,掌下隔着裘衣肩骨依然突出。手上一紧,用力握着他的肩膀,将人扳了过来:“他们已经去了,多想无益!”
徒单衡心里叹着太子真是仁君,口里却顺着劝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完颜康忽然笑道:“你说得对。”
太子放下心来,携了他的手道:“我对六叔说要好生调教你懂些国事艰难,可不会像往日那般随你淘气了。快来,有事要你做。”徒单衡心中的担忧更甚:太子这也太实在了,真要教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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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是教。
完颜康有爵位,却与实职不是一回事儿,领了实职,才算是真正进入到国家运转的体系里面来了。他知悉国家一切官职责任,这些很好背,但是太子却告诉他:“上胡不法先王之法。”好些官职的责权范围,已经与最初设立的时候变得不一样了。又有一些是混用的。
完颜康少不得一一记下。
第一天,就在“什么事情也没做”的状态下结束了。这一回,完颜康并没有着急报怨,或者主动请缨,而是仔细观察着。东宫的办事效率,竟比朝廷还要高一些。朝廷上扯皮的事儿他是旁观过的,并且往往扯到最后,会选一个最糟糕的方案。
东宫则不然,人员精简,太子也比他的父亲脑筋清楚。凡交待下来的事情,总是能比朝廷上有更优的解决方案。并非朝廷里没有能人,而是有的时候,最优的方案并不为朝廷上选择。
完颜康想,他来对了,或者说完颜洪烈将他塞到这里,真是一件极有眼光的事情。想一完颜洪烈,心里又是一阵纠结。摸着铜镜,指尖一点一点滑过花纹,心才又静了下来。
完颜康梳理着一日所见所感,知道一个帝国的大致构造,与亲自去参与他的运转,完全是两个概念。
他也立朝站班,也跟在金主面前听了许多政事、观摩过他们的处理,还腹诽过他们的愚蠢。然而自己上手的时候,也未必比他们做得好。譬如今天,看到金主给儿子的功课——某处受灾,当如何赈灾。
完颜康想的是,就近调粮食,再以工代赈,如何如何。太子的第一道命令,却是令周围州县的兵马注意戒备。在完颜康略带疑惑的目光里,太子告诉他:“现在遇到灾情,赈灾当然是需要的,也要防着因灾成乱啊。”吃不饱就要造反,这是肯定的。发粮食会不会引起动乱?粮车会不会被劫持,会不会因为有官员贪污,反而让这赈灾变成另一场灾难?
谁都说不好的时候,一定要防患于未然。
【谁都不比谁蠢。】完颜康的脚,终于落到了地上。往地上一站,他就发现了更多的问题。
比如,他深深地觉得徒单衡对自己有着极深的敌意。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徒单衡说话总是向着太子说的,太子表态的事情,他会为太子加深效果。就像太子安慰自己时,他做的一样。这也是一种态度。
完颜康思忖着自己在东宫的职业规划,一日所见,便知自己以前全是飘在天上。现在能做的,便是不管善意恶意,只管学实用的。只可惜除了太子,没人指点于他。徒单衡隐约是这一群人的头儿,对他的态度会影响一群人对他的态度,这种影响有时候甚至比太子的善意更容易体现。
还有一个人,是更合适的指导者,但是完颜康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接受他的行事方式。
完颜康犹豫了,完颜洪烈却不会放松对他的指点。既然不肯做个傻白甜,那就不能把甜扔了,只剩傻白,要扔一起扔,做个小心机吧。完颜洪烈亲自携了一只盒子,到了完颜康的书房。
完颜康正在看着他今天的功课——写一份文书,完颜洪烈未进庭院,他便听到了声音,手上一顿,终于将文书放下。抬眼望向门户,看到完颜洪烈进来,便起身。完颜洪烈看他削瘦的样子,微微摇头,将手里的盒子放到桌上,打开来,取出一面巴掌大的镜子:“用这个吧。”
完颜康一怔。
完颜洪烈道:“哪有辟邪用靶镜的?传说,汉宣帝有身毒镜,后终否极泰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倒是个好兆头。”说着,将这小镜子系到了完颜康的臂上。
完颜康呆呆地低头看了良久,才低声问道:“爹,你还是想要《武穆遗书》么?”
完颜洪烈笑道:“怎么?出去看了一天,回来依旧以为爹不务实?”
完颜康不说话。
完颜洪烈道:“大金是藏兵于民的,人还是那些人,却不如昔日功绩,大约是我们不会用兵了。”
“赵括。”
完颜洪烈笑了:“你还是这么犟,我很担心你就此沉沦,你能这样我很欣慰。你倒是告诉我,现在爹要怎么抓兵权?怎么练兵?给你一点人马去玩,那是可以的,我要玩,第二天就要被带走啦。”
“啊?”完颜康嘴巴微张,像只小金鱼。
完颜洪烈道:“我是圣上的亲兄弟啊,你倒比我方便啦。这是什么?”拿起文书来,见是他的字迹,认真看了,又指出,“你这样写,那是不行的。不要总嘲笑这些书吏傻,他们才明白呢,看,这里要这样,不能写得太直白,你这又不是写给大头兵看的……”
完颜康被他弄得心情复杂得紧,丝绦系在臂上,血管被扎得有些紧,能感觉到血液流过血管的频率。收敛了心神,完颜康认真向他请教。
待讲完,完颜洪烈道:“你呀,以前是漫不经心,现在又有些急切了,你的心没有放对地方。”
完颜康心中一惊,以为他察觉出了什么来。完颜洪烈却道:“你觉得我们想执掌天下,就是坏人了吗?将自己作坏人,怎么还能做得了好事呢?我这是为天下换上一个明君,是为了大金国的将来。哪怕现在,我也是在为大金国打算的嘛!”
完颜康试探地望向他,小声道:“大……智若愚?”
完颜洪烈笑骂一句:“你便说大j-ian若忠又如何?其实无论忠j-ian,不过是身后盖棺,当他们生时,皆是人杰,都要大气。哪怕皇帝是傻子,他不识货,也会货比货的!何况想在君王面前出头的人是那么的多,总会有旁人凑上去让他比较。”
完颜康眼睛嘴巴都张得圆圆的——我怎么能忽略了这个?
完颜洪烈一笑:“明白了?”
完颜康点点头。
完颜康的表现,让完颜洪烈与金主父子日渐放心。似乎真的是因为身边玩伴双双过世,让他一下子变得成熟了起来,真的比以前稳重了许多。徒单衡看向他的目光越发的怀疑了——好想拿去烧了。
太子便笑他太多疑:“忽都从来是个热心又心软的好孩子,你想得太多了。”徒单衡道:“以前是好孩子,长大了未必会是个好人。”太子道:“你我身边,何须担心?你防着别人,别人如何会待你赤诚呢?”徒单衡只是不语,太子道:“我们打个赌吧,若我赢了,你可不能再这样啦。”
徒单衡道:“好。”
第36章 二王爷
太子与徒单衡讲话,自然是避开完颜康的。二人并不知道,完颜康自勤修九阳真经,内力一日千里,虽不曾与人交过手立什么威名,听个悄悄话,却是方便极了的。简直像是开了个窃听器一样,附近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枯燥的生活变得丰富了起来。
自从撒哈林离开之后,完颜康的生活就变得十分沉闷。现在却能接收到一个电台,呃,也许是好几个,其中无疑会有不少有趣的节目。许多不会对他讲的话,现在一字不漏地进到了耳朵里,很有意思。
于是,他便知道了自己这段时间的表现并不能算是最优。令他十分意外的是,有人将他与徒单衡作了个对比。徒单衡因为父亲的关系,起点颇高,也是十分年轻的时候就到了东宫,做的也是完颜康现在的工作。比较起来,徒单衡当年虽然也是个愣头青,却是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完颜康呢,认真,特别认真,然后就没有然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