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时光倒流。
马车走了这么久,想不到又回到了这里。
一头瘦骡子的脚力的确同那四匹良驹没得比。
但邱凤城就不怕丐帮和碧玉山庄的人找过来?
被大婉追上的地方不过在镇外二十余里,她必然能够想到邱凤城落脚的地方很可能就在附近,就算她现在正驾着马车一刻不停地赶路,也一定有法子把消息传出去。
她一再违背邱凤城与碧玉夫人的约定,会不会到了现在才来守诺践言?
邱凤城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是笃定大婉此刻只会将全部心思放在谢玉仑身上,还是坚信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邱凤城绝不是一个会冒险的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定经过了相当精密的计划和安排,只不过马如龙现在还不知道,这一次又是怎样的计划、怎样的安排。
邱凤城走过去推开房门,马如龙就看到了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门后面并不是一间空屋。
房间里陈设华丽,家具齐全,雕花床架上高挑着锦帐,地板正中央铺着一大块图案精美的波斯地毯。
马如龙几乎忍不住要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那个曾经藏起谢玉仑三人的房间?又或者根本就是另一间屋子、另一处宅院、另一个繁华热闹的城镇。
“没有准备你的房间,今晚只好委屈点,跟我住一起。”
邱凤城在紫檀木椅上坐下去,端起手边的盖碗,翻开盖儿,茶碗中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房间里只有一杯茶。马如龙是个不请自来的意外,当然不会有人给他也准备上一杯。但是当马如龙在对面坐下来,忽然便有一杯茶放到了他的手边。
奉茶的仆人黑黑瘦瘦,佝偻着身子,放下茶碗就退了出去,很恭敬,也很安静。他走得并不快,步子也并不大,却好像一下子就到了门外,再一眨眼,已经出了院子。
邱凤城啜着茶,连眼皮也没撩一下。
马如龙有很多话想问邱凤城,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那使判官笔的老者提着两只热气腾腾的浴桶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三个人,当先一人捧着胰子膏和细葛布,另两个各捧着一套叠放整齐的衣物靴袜。
每只木桶都足可容下一个体格壮硕的成年男子,且装了七分满偏烫的澡水,那老者一只手抓着一个,却是轻若无物。
恭恭敬敬地放下东西,三人便退出去,闭了门。
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赶了这么久的路,这个时候能够舒舒服服地洗上一个热水澡实在是种奢侈的享受。只是经过破屋里的那件事,两个人如此裸裎相对不免会生出点别样的气氛。
可邱凤城竟似已忘记了当日之事,在马如龙面前毫无避忌地解带宽衣,袒露出精健匀称的身体。
反而马如龙心里却有一点复杂,毕竟眼前这赤条条的身躯上顶着的是自己的脸,瞧着说不出的怪异。
邱凤城肩头的伤已结了痂,胸前的掌印也已褪尽,视线从胸膛滑下去……马如龙别过脸,默默脱解自己的衣服。
泡在微烫的热水里总会令人感到舒适和放松,邱凤城悠悠地呼出一口气,微阖上眼。
“你是不是有话想说?”声音懒懒的,疑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
马如龙略略垂眼,移目过去:“你真的是无十三的徒弟?”
这实在是句废话,可马如龙偏偏忍不住要问。
邱凤城居然也很认真地回答:“是的,我真的是。天底下能打败碧玉夫人的当然只有无十三的徒弟,天底下能杀死无十三的当然也只有他的徒弟。”
马如龙凝眸看着他:“可是我到现在也想不出,你究竟用的是什么法子。”
“你当然想不出,没有人能想得出,除了我。”邱凤城闭着眼,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不过这法子着实凶险,如果不是他们已打得两败俱伤谁也不比谁多一口气,如果不是使出这法子的人让他们毫无防备,最后非但不会成功,还很可能把我自己也搭进去。”
马如龙道:“这些当然早已在你的计算之内。”
邱凤城不语,唇角的弧度更加深了些。他当然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他要的从来都是万无一失。
“你从一开始就已经计划要杀无十三。”马如龙语气透着笃定。
“他的本事我已学全,我的行动却要处处受他限制,”邱凤城笑了笑,“我不杀他杀谁?”
马如龙还记得那一句“奉命行事”,还记得那两个青紫掌印,像邱凤城这样有野心的人,又岂会甘心受制于人。
邱凤城似乎心情不错,掀起眼帘,继续用那懒懒的声音懒懒地道:“无十三的确是个奇人,他的身世奇、遭遇奇,我实在被他迷住了。我想尽千方百计才终于找到他,而碰巧那时候他也正想收个徒弟为他出气。他把一身本事全都教给了我,奇门遁甲、消息机关、使毒易容,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邱凤城扭过脸,似噙着笑,瞅向马如龙的目光中忽然透出种奇异的神采:“挖洞的本事也是他教我的。”
马如龙心头一震,睁大了眼。
☆、章十五·真相
“难道说……王舵主……”
邱凤城眼底的笑似含了讽意又似掺了些得意:“难道说你一直都没有想到?”
马如龙真的没有想到。
先前只以为假冒的王舵主是无十三的人,却从来没有想过那竟然就是邱凤城。
邱凤城在冒充自己之前竟然先假扮了王舵主,相处的时间也算不短,可自己竟毫无所觉。
马如龙不由得想起“王舵主”脸上那关切的微笑、拍在肩头的手掌,还有那披盖在身上干净温暖的布衣……
睡梦间似曾相识的清爽气息,原来并非是梦……
——“少年人最是情关难过,莫不是……”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是否知道自己心中惦念的人是谁?
桶里的水渐渐变得温凉,马如龙的心却热了起来。
邱凤城抬起一条s-hi嗒嗒的手臂横搭在桶缘上,唇角轻挑:“你是不是已经想通了一些事?”
马如龙沉吟着,确实想到了一些之前被忽略掉的事。
“俞六是什么时候被掉了包?”
俞五的确有俞六这个义妹且知其乔装相帮马如龙——这一点毋庸置疑。
能支使丐帮弟子打探消息、清楚大婉的真实身份、手上还有碧玉山庄的翠寒烟,山谷中作为谈判筹码时没有被俞五否认,树林里大婉对张老实并非俞六感到惊奇,种种迹象,均佐证了这一点。
丐帮有位王舵主也是事实,马如龙亲眼见过,但真正的王舵主早年是不是以盗墓为生、是不是能挖出那样一条地道就没人知道了。说那些话的王舵主本就是邱凤城假扮的,只因当时有俞六在,大家便笃信无疑。可如果俞六也是假的呢?
马如龙只知道,那样一条地道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挖得出的,若王舵主本没有这样的本事,那在地面上出现那个洞的时候,俞六就已经不是俞六了。
俞五得知有人假冒王舵主,却不知道这个冒牌货挖了那样一个洞,否则他一定能够察觉。
大婉本应该能认得出,她与俞六相识多年,就算再高明的易容也总能够发现一两点破绽。可她在马车上看到的并不是俞六,而是张老实,昏迷中的张老实。
昏迷中的人没有神态举止可供判断,而张老实又只不过是一个长相憨厚老实的普通人,大婉跟他一点也不熟,无论俞六还是别的什么人扮成他这个样子,都很难分辨得出。
“你一定想不到。”邱凤城眼睛里又泛出那种奇异的神采。“在你知道她是俞六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是俞六了。”
马如龙实在想不到。
得知俞六的身份是自邱凤城枪下救了张老实之后,难道那个时候他们两个根本是在演戏?
邱凤城好像是他肚子里的虫。
“那时我已经发现了杂货店的秘密,我们只不过是在演戏。”
邱凤城看着马如龙脸上的表情,心情愉悦极了,趴在桶边上接着说下去:“那天夜里大婉准备离开,约了俞六见面把翠寒烟交给了她。等到大婉离开,我们就在路上把人拦下,调换了衣服。刚好你又从铁震天那里出来,就顺便在你面前演了一出戏。”
刚好?顺便?谁信?
要易容成另一个人并非一时半刻能够办到,邱凤城必定一早摸清了杂货店的底、探明了各人的动向。以无十三对碧玉山庄的了解和邱凤城的本事,弄清大婉和铁震天的身份并不难,而有玉道人这个内应,掌握绝大师等人的行踪就更加易如反掌。
假扮俞六的人定是事先就改换了容貌,才能在偷袭俞六后即时顶替,而邱凤城知道自己去了枯井,便等在回杂货店的路上演了那样一出戏揭破俞六的身份。
俞六的身份明了,王舵主才顺理成章。
“陶小玉?”马如龙直觉道。
邱凤城没有否认。
能与邱凤城配合得如此默契,当然是陶小玉。
陶小玉曾经在附近出现,但没有跟俞六同时出现,马如龙尾随她发现了邱凤城藏身的破屋,却由于纱帽的遮挡没有看到她的脸。
就在马如龙开始思索陶小玉是否故意引自己发现邱凤城的时候,邱凤城又主动给出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