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很妙。想必任谁也绝想不到,出身豪富世家的银枪公子居然会栖身在这样一个比乞丐窝也强不了多少的小破屋子里。
可邱凤城的的确确就在这里,就倚坐在那张仿佛随时都会散架的木板床上。
更妙的是,在这四壁皆空的陋屋里,他身下铺的却是上好的貂皮,背后倚靠的是波斯软枕,身上盖着的是柔软舒适的丝棉被。世家子弟毕竟还是世家子弟。
但马如龙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邱凤城的脸色很差,映着昏黄的灯火,看起来苍白而憔悴,尽管脸上带着笑意,却依然显出几分虚弱。
马如龙心中疑惑,昨日之伤当不致如此严重才是,莫非……
陶小玉取出一个墨色瓷瓶交给邱凤城。
邱凤城倒出一粒药丸服下,然后将瓷瓶收入怀中,复又看向陶小玉:“你不要再到这里来了,我伤愈之后自会去找你。”
陶小玉却站在原地未动,默然片刻,低声道:“要不是你替我挡了师父那一掌,也不会……”她虽头戴纱帽,难辨面容,但话语中明显透着担忧与自责。
邱凤城轻声呵笑:“小玉,你也未免太小看你师哥我了。这点小伤,我还不放在眼里。”稍顿了顿,又道:“你向来就只专心于枪法,修习内功的时候不知偷了多少懒。就凭你那点儿内功底子,若真挨了师父那一掌,少说也得躺上十天半月,到时候还得我来照顾你。”语似调侃,却难掩宠溺。
陶小玉反驳道:“你现在还不是一样躺在床上动不了?”
邱凤城微扬起头,懒懒地往后一靠:“被人照顾总比照顾人好,让人跑腿总好过替人跑腿。”
陶小玉没好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看来是死不了。哼,我早看出你就是祸害遗千年的命!”
邱凤城飞扬着唇角,无声地笑。少顷,稍敛起笑容:“快回去吧,师父交代的事要紧。”
陶小玉沉吟了下:“那你自己小心。”
邱凤城挑眉轻哼:“该多加小心的是你。”
陶小玉知道邱凤城是关心自己,不再跟他做口舌之争,回哼一声,转身出屋。
看着陶小玉从院墙的缺口跳了出去,转眼没入夜色,马如龙自藏身的y-in影中走了出来。
马如龙本也该走的,他没有理由留下来。
对于邱凤城,他既不能抓,也不能杀。
抓他,没有实质的证据。
杀他,不过是为自己凭添一条罪名。
所以他应该去跟踪陶小玉,说不定可以从她身上找到些线索。
可是马如龙迟疑了下,不自觉地又向窗内回望了一眼。
这一眼,却让他再也走不了。
☆、章三·缚心
陶小玉才刚离开,邱凤城脸上的轻松笑意便骤然隐去,一手按住胸口,紧蹙双眉,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马如龙方感讶异,便见邱凤城陡然呕出一口血,身子一歪,从床上一头栽了下去。
马如龙霎时心头一紧,想也未想,急急掠至屋前,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
邱凤城倒卧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下是刚刚呕出的一片血迹。
马如龙俯身将其揽起,低声急唤:“邱凤城、邱凤城!”却是毫无反应。再探脉息,紊乱无序,似是受了极严重的内伤。
马如龙暗暗拧眉。重伤至此,方才竟还死撑,哼,这便是银枪公子的刚硬么?
床虽不高,但于昏迷之中,这一摔却是实实在在。邱凤城肩头渗出鲜红的血迹,在素色衣料上慢慢晕染开来。正是马如龙刺的那一剑。
马如龙皱了皱眉,将邱凤城抱起放回床上。抬眼见床头有个锦布小包,打开来,正是几瓶上好的伤药和一些干净的白布。
无声地叹了口气,就连马如龙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现在的行为。
动手解开邱凤城的外衣,一个墨色瓷瓶滚落出来,正是方才陶小玉交给邱凤城的。瓶内有数粒药丸,颜色乌黑,有种奇异的香气,却辨识不出是何药物。
拉开里衣,马如龙不禁一惊,邱凤城胸前竟赫然印着两个青紫掌印。
——“要不是你替我挡了师父那一掌,也不会……”
所以昨日交手之时才会那般失常……
可是为何会有两个掌印?莫非……他自己本已中了一掌?
想不到,他这样y-in狠歹毒的人竟然也会替人受过,他对他这个师妹倒真是有情有义……
——“……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他奉的……可是他师父的命?
他师父究竟是什么人?如此精心设计到底目的何在?
邱凤城、陶小玉既是他的弟子,他为何又要对他们下如此毒手?这件事的背后究竟还隐藏着什么样的y-in谋?
如今事情仿佛是多了一点线索,却又似乎变得更加复杂,更加扑朔迷离。
邱凤城的伤口依然在渗着血,马如龙只得暂且收起繁乱的思绪。
原先包扎伤处的布片已经被血粘住,强行揭下令得本已裂开的伤口完全撕裂开来,鲜血溢出,很快染红了整个肩头。这一剑马如龙丝毫没有留情,而邱凤城因内伤牵制,避闪不及,因此伤口颇深,几已见骨。
清理干净伤口,重新上药包扎。马如龙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自己从天马堂少主无端端变成杀人凶手、武林公敌,被各大门派悬赏缉拿,迫得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不得不易容乔装窝在一间小小的杂货铺里,这一切,全都是拜邱凤城所赐。
邱凤城是陷害自己的元凶,理应是自己的死敌。可是现在,自己却在这里为他止血换药!
马如龙腾地站起,这实在太过荒谬!
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他也想要这么做,可两条腿却像是生了根,半步也挪动不得。
“马……如……龙……”
几不可闻的低喃令马如龙心头一震。垂目看去,见邱凤城眉头轻蹙,眼帘微微掀起,正似醒非醒地看着自己。
马如龙木然未动,心下却是惊愕不已。他怎么会认出自己?
虽说两人交了手,可在此之前自己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剑术,难道单凭那一次联手他便能从身法认出自己?这似乎不太可能……
昨日他分明并未识破,难道不过一日竟已查清一切?
可他伤重至此,理应没有闲暇再顾其他。更何况,今日自己蒙了脸面,他又怎能一眼便看了出来?
马如龙实在想不通,不过邱凤城很快便为他做出了解答。
邱凤城微启的眼帘只轻轻颤动了几下,便又阖上,嚅动的唇间溢出若有若无的低语,却已是难辨。
原来刚刚那只是呓语,邱凤城根本未醒。
马如龙不觉轻舒了口气。
可是……
他在昏迷之中为何会唤出自己的名字?
马如龙极力忽视掉刚刚听到那一声低唤时掠过心头的异样情绪。
说不定,他在睡梦中也仍在谋划着如何赶绝自己吧?
心里面这样想着,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在那失了血色的颜面上流连不去。微弱的火光被寻隙而入的夜风摇得忽明忽暗,记忆中那时而温暖、时而y-in狡、时而……邪魅的面容,此时却透出几分罕有的孱弱。
在不合时宜的疼惜浮上心底之前,马如龙决然转身,冲出了屋子,冲入了初春凄冷的夜风。
寒风总能让人清醒。
见到铁震天的时候,马如龙已经冷静了下来。
对于马如龙的再次造访,铁震天依然没有感到丝毫意外。而对于马如龙的询问与猜测,也都毫无隐瞒,据实以答。
“你的伤真的无药可救?”马如龙问。
铁震天语似叹息:“只有一种药可以救。”
“什么药?”马如龙急问。
铁震天长长地叹了口气:“碧玉夫人的碧玉珠。”
马如龙已明白铁震天为何叹气。
江湖中没有人知道碧玉山庄在哪里,纵然明知碧玉珠便是救命之药,却又要向何处去讨?
目前别无他法,唯有拖得一日算一日。
“最近这里不太平,你还是不要出去走动的好。”马如龙想到了绝大师他们。既然铁震天是伤在绝大师手下,很难说他们来此不是为了抓他。“盐和j-i蛋我会定时送过来,碧玉珠的事情我也会请丐帮帮忙打听看看,总之不到最后一刻,就不应该放弃。”看来这件事要麻烦俞六了。
铁震天没有说一个“谢”字,真正的朋友之间,是不必说“谢”字的。
回到杂货铺,马如龙和衣躺在那张破旧的藤椅上,辗转难眠。
邱凤城伤势不轻。自己那一掌虽是虚招,未尽全力,但他原本所中的掌力便极y-in毒,如今伤上加伤……
也不知他此时醒了没有?
自己救他,只是为了可以从他这里寻找到线索,也是为了将来可以在众人面前拆穿他的y-in谋、揭露他的真面目,还自己一个清白!
对,就是这样!绝对没有其他!
马如龙侧过身,合上眼,决定不再多想。
——“马……如……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