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玄英的手微微弯曲,勾住了莫雨的手指。
莫雨赫然望向穆玄英的脸,一瞬后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随即变得很复杂。
久久,莫雨微微叹息,还是抽出手来。
就在两人的手刚刚分开的一瞬,穆玄英的双眼缓缓睁开。莫雨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几乎是同时回首去看。
穆玄英还很虚弱,睁开眼后像是不适应这里的光和环境,只眯着眼,慢慢才聚焦到莫雨脸上。而莫雨则一直耐心地等,视线一直停在穆玄英脸上。
目光相融的一瞬间,两人都像是停止了呼吸,久久看着对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莫雨一动不动,只是牢牢看着穆玄英。穆玄英艰难地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雨哥?”
声音沙哑干涩,仿佛地狱归来。
莫雨往前两步,坐回了床边,“是我。”
起死回生的穆玄英视线还很模糊,他眼里甚至看不清此时莫雨的面容,但他却比以往都要安心。他努力想将莫雨脸上的神情拼凑出来,却还是一片朦胧。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穆玄英感觉自己仿佛已走过很远很远的路、经历了很长很长的人生,起起伏伏、来来回回,中途却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片空白。
当他此时醒来,微光斑驳里莫雨还在身边。
幸好。
穆玄英没说出口的话。
幸好我醒过来了。
幸好你还在这里。
莫雨的手动了动,却还是没伸手握住穆玄英的手,只轻声回答:“是,很久。”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穆玄英艰涩一笑,“不太好的梦。”
莫雨突然伸手要去握住什么,却在距离穆玄英手背一毫又停住,一瞬,终于覆上穆玄英的手,紧紧握住。
“梦醒了。”顿了一下,看着穆玄英的眼睛,坚定道:“往后不会再有噩梦。”
穆玄英无声无息流下泪来,喃喃道:“如果有……”
莫雨打断他,“如果有噩梦,我会把你拉出来。”
穆玄英视觉虽不好了,但听力一如往常,他听得出莫雨声音里的决绝、听得出莫雨声音里的欢喜,也听得出莫雨一直隐忍不发的哽咽声。
一字一句,他都听得很清楚。
莫雨哭了。
他竟然哭了。
穆玄英从没想到,莫雨这个人竟然是会哭的。
亲人被失控的他亲手屠杀,他没哭过。
两人在枫华谷被迫分离,他没哭过。
被咒印折磨数十年,他没哭过。
在恶人谷受尽屈辱,他没哭过。
被千夫所指,他没哭过。
被人栽赃误会,他没哭过。
仿佛一直活在黑暗之中的莫雨,一个人扛过了许许多多数不清的苦难,一个人看遍了人世的冷暖。在无数个黑暗无边、毫无希望的岁月里,他都不曾哭过的男人。
此刻握着穆玄英的手,坐在床边,低声呜咽哭泣,落下泪来。
穆玄英心里一阵慌乱后便是锥心地疼。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要在刚认出莫雨时就告诉他:雨哥,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随即穆玄英又感到一阵无力和悔恨,各种情绪犹如在凌迟他的心。他恨不得立刻坐起身来,他恨不得立刻抱住莫雨,他恨不得对莫雨讲一万遍“不分开”。这种无力感和后悔的滋味让穆玄英恨不得去死。
可他动不了。
哪怕用尽全力也没办法动一根手指。
不管他有多希望自己能动一动,哪怕就是动一根手指,让莫雨知道,他想要抱住他,他想要跟他说很多很多没办法说出口的话,他想要永远不分开。
“雨哥。”
千言万语汇成了这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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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裴元劳累过度,他前来为穆玄英诊脉时,精神不大好,昏昏欲睡。
在诊脉的半个时辰里,屋内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仿佛担心出一点声就会影响到裴元和穆玄英,心里却都无比盼望裴元能给出一个让人开心的结论。
屋内鸦雀无声,气氛压抑。
一直到晌午,裴元才收回手来,拿起帕子默默擦拭。见此情形,众人面面相觑,急于知道结果,却又不敢多问。
陈月瞪着眼睛,连眨眼都忘了,久久,泪珠哗啦啦就往下流。
“先生……”到头来竟然是穆玄英先开口。
裴元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放下帕子,看着穆玄英说:“道谢的话我不收。”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有生之年,我能完成恩师的夙愿,于我的意义不比你少。”
“成了?”陈月脱口而出。
屋子里的人霎时面露欢喜之色,想要欢呼,却又努力抑制自己。
裴元没回答,只是说:“三月之内不能过度用武。你的身体你比我清楚,万万不可逞强,否则……”说到这里裴元自嘲笑了一下,再开口却没再说下去,“三阳绝脉一去,于你也许是好事。但筋脉都是新成的,你需好好休养一阵子。”
“也许是好事?大师兄,难道治好了对毛毛不好吗?”陈月问。
裴元说:“凡事有利有弊。”
穆玄英眨眨眼表示明白。
裴元又说:“三阳绝脉能为你提供强大的内力牵引,所以你爆发力惊人。但同时,过犹不及,过度发力会乏力,所以你会因三阳绝脉而病发,甚至筋脉俱断而死。就如这一次。”
众人这才明白穆玄英这一次死里逃生的起因和缘由,长歌门的人又平添了几分对穆玄英的歉然和佩服。
“除去三阳绝脉,犹如新生,从今日之后,你的命可算作从头再来。”
等大家送裴元出去,陈月去而复返,打量着穆玄英说:“毛毛,接下来就交给我。我保管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穆玄英回以一笑。
陈月对莫雨说:“小雨哥哥,你去休息吧,都四日未合眼了。我来守着,你放心。”
莫雨却不肯动。
穆玄英示意他快去,莫雨蹙眉道:“死里逃生和从头再来我都不喜欢。”
穆玄英艰难开口说:“能从头再来,这样的代价我付得起,也很愿意。”
两人似有所指,但陈月却听得一知半解,看他们就这么望着对方,也不知要看些什么,陈月不耐烦,伸手去拉莫雨,催促道:“好了好了,快去休息,等他好些你们再慢慢看,不要影响病人休息!还有,你也不要生病!你要是累病了,我要照顾两个人,莫非要累死我吗!在长歌门不要乱跑,杨门主说你现在身份敏感,可不能让门中弟子知道你去而复返,不然……”
穆玄英听着陈月滔滔不绝的念叨,看着莫雨被陈月拉出门去,这才闭上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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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日,穆玄英几乎都在睡觉,整个人还是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偶尔醒来,陈月便喂他一些糖水。
其间,裴元来过一次,交代了一些话。
到得第四日,天未亮时莫雨便进了屋来,见陈月跪坐在地,上身伏在穆玄英身边的床沿上,睡的很熟。见状,莫雨轻轻关上门,走到床边,将陈月横空抱起,放到了床榻尾部,让陈月侧身躺好,又替她盖好毯子,陈月依旧未醒。
莫雨站直身子转回头去看穆玄英,却见穆玄英已睁着眼望着自己。他先是一怔,稍稍一愣,随即俯身上前,关切的话还未出口,穆玄英已抢先说话:“小月睡着了?”
声音依然黯哑低沉,全不像穆玄英。
莫雨每次听到这声音,心里都会一颤。穆玄英原本的声音清朗如同他本人,光听声音都知道他是个坦荡磊落的少年。
可如今……
“会好的。”莫雨心里想着,嘴上竟说了出来。话出口便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又改口说:“小月这几日累坏了,让她好好休息。”
穆玄英扯动嘴角挤出个微笑来:“我会好的,你们不要担心我。”
声音变了,善解人意的脾x_ing却未变。
莫雨心里一酸,面上却是平和地点点头,替穆玄英压了压毯子,说:“我拿些水来。”便去端了一杯水,用小勺慢慢喂给穆玄英。
等一杯水喝完,莫雨又问:“饿吗?裴元说今日开始你可以进食。”
穆玄英咽了咽口水,道:“可以吃什么?”
莫雨蹙眉想了一会儿,好像也不大清楚,便自嘲一笑,说:“你的吃食都由小月负责,我只听她说伙房里给你煮好了,未问是什么。我去端来。”
穆玄英却抬了一下手,压住莫雨的衣袖一角,道:“我想……我不饿。”
虽未说出他想说的话,但莫雨却能明白,随即坐下身,道:“我陪着你。”
穆玄英抿嘴微笑,看着莫雨好一会儿,叫了一声:“雨哥。”
“嗯?”莫雨以为他有话要说。
喊完穆玄英却又不再讲下去,过了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叫了一声:“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