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面色微青,嘴唇发白,看着瘦削极了,但当他掏出一片金叶子时,车夫顿时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客人。
其中一个车夫热情地招呼道:“客官想去哪啊?等雨停了就走,来先喝口酒暖暖身子吧。”
“不必了,我要去中原,现在就走。”那人虽是这样说着,并不过来,眼神却总往卤r_ou_上面瞟。
上好的四川廖记卤r_ou_,香味咸鲜浓郁,润而不腻。
唐应骨咽着口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掏出一片觞箐友情资助的金叶子:“这卤r_ou_卖吗?给我打包一份路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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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姐师姐!赤蠡哥哥又来砸门啦!”刚修成人形的小竹叶青还不太会用两条腿走路,一不小心左脚绊到了右脚,狼狈地滚了进来。
“让他砸。”觞箐面不改色地打坐,案台后的女娲神像微垂着眸,若有若无的笑容神秘而恬静。
“这都一个月了!还让不让妖出门了!”小妖怪悲愤地控诉,“师姐你到底干了什么?是偷了他的法宝还是抢了他的内丹?几百年都没见他这么气急败坏过!”
觞箐呵呵两声:“也差不多吧,再等两天,我自会出去跟他解释。”
竹叶青继续抱怨:“师姐你号称闭关倒是落个清净,不知道赤蠡简直跟疯了一样,闹得大家都吃不好睡不好的,不是砸门就是到处乱窜找什么糖醋骨头的……”
觞箐皱了皱眉,道:“元蝎老祖这次闭死关怕是出不来了,师尊嘱咐我要助赤蠡破情劫,情劫不破就不能传他沥火珠,这件事你记住要保密,莫要让其他妖怪知道,不然赤蠡就危险了。”
“我懂的,不会乱说。”竹叶青乖巧地道。
觞箐长叹一声,给了点好处把她打发出去,静坐良久,从蒲团底下摸出一块手帕。
手帕已经很旧了,原本的蓝色被洗得发白,题字的墨迹也已经暗淡,又用绣线细细描摹出来,写的是:憎固令疏离,爱亦徒生隙。
她淡淡地想着:情关尚且难破,情劫……怕是要连命都搭上罢……
第12章 故人
一片愁云惨雾的昏黄天空下,浑浊的河水在断壁残垣间缓缓流淌。
枯败的Cao木掩映着一座萧条死寂的废弃城池,坍塌了半边的城墙上,早年用巨大木钉固定着一幅幅黄底朱砂写就的驱邪符,在日复一日的风吹雨打中消蚀得陈旧模糊。
唐应骨轻巧地翻过城墙,在浅水中摸了几个龟蛋,又打死一条鳄鱼,倒提着尾巴走进城中。
洛道,李渡城。
这里曾是一座人声鼎沸的繁华城市,但如今城中到处游荡着毒人和被感染的动物,唯有一间间陈列整齐的破屋烂墙、勉强完好的城门述说着昔日壮阔的规模。
唐应骨熟视无睹地走在废墟瓦砾之间,游荡的毒人没攻击他,就连穿梭在城内寻觅啃啮尸骨的狼,也在早早察觉他的气息后夹着尾巴一溜烟跑掉。
斜穿过大半座城,唐应骨终于到达城东原本的府衙,这里是仅有一处人为修缮过的地方。
这里还住着人……不,或许称之为毒人更为恰当,这座荒城之中的毒人村,坚守着仍保存自身意识的寥寥数人,既不容于世,又和城里那些游荡的行尸走r_ou_不一样,只能在李渡城中得过且过下去。
唐应骨和守卫在门口的郑戈打了个招呼,边往里走边兴致勃勃道:“魏叔,我弄了些食材回来,晚上可以吃蒸蛋羹和烤鳄鱼r_ou_了。”
魏松年是村里面唯一的厨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烧出几道流传于毒人后世的名菜,自从唐应骨来了李渡城,两人一拍即合,在吃上达成了一致。
“鳄鱼r_ou_也能吃?这倒是新奇……”魏松年对那条鳄鱼研究了一番,正考虑在哪下刀子,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小唐,油盐酱醋不够用了,你抽空跑趟江津村买点。”和他们这些毒人不同,唐应骨外表上没什么大变化,况且也不受城墙上贴的符篆的影响,哪里都能去得。
江津村在洛水彼岸,算是整个洛道人气最旺的地方了,因为有个南来北往的中转驿站。虽然也受到天一教和红衣教的影响生活艰难,但村里面都是正常人,唐应骨深晓这些村民对于毒人的憎恨,是以才选择李渡城落脚。
返回中原后,唐应骨从武器商那淘来一个破损的千机匣,不求s_h_è 程多准多远,轻功用起来无碍就行,因此来回江津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觞箐给他的金银还没花完,为了改善生活,此次除了油盐酱醋,也该买些蔬果米面,毒人村种的腐菜唐应骨实在是吃不惯。
每天都有江湖侠士来来去去,江津村的守卫民兵已经习以为常了,唐应骨顺利采购完,临走前瞄了几眼围绕在老不知身边衣着光鲜的各大门派侠士们,里面有个戴着独当一面的唐门女子看着身形有些熟悉,是哪位他有印象的师姐师妹,还是……?
唐应骨正寻思着,却见那个女子把最后一块陶泥丢进炉膛里,拍拍手径直走了过来,他心一慌,侧过头去想快步离开,却被记忆中的声音定在原地。
“藕和桂花。”唐门女子并没有注意到他,买下两样稀有食材之后更是同菜贩童登科闲聊起来。
“鲍大夫还好吗?鲍风风还好吗?”即使过去了很多年,江津村的人仍旧惦念着昔日那个为了大家奔走,揭穿红衣教真面目的鲍穆侠以及他的小女儿。
唐门女子的声音清清淡淡的:“都没死,都还好。”
“活着就好,活着比什么都强,”童登科没在意她话说的不好听,反而很赞同地道,“以前太平的时候还不觉得,世道一乱日子更不好过,听说风风在明教,算算年纪,都该长成大姑娘了。”
唐应骨在一旁听着也是深有感触,不觉眼中酸涩起来。
“会好的,”唐门女子顿了顿,自言自语似的道,“即使命如Cao芥,也有Cao芥的活法。”
一股说不出的难过在心头弥漫,唐应骨只能快步走开,他甚至不敢回头确认,更别提出言询问对方是否就是那个当年在绝望中将他救起,又将他弃之如敝履的人。
但或许真的冥冥之中有天命作祟,当他在毒人村又见到这个女子时,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文露何邪那母女俩也是可怜,”毒人村长卢恒叹气道,“被抓走那么多年,虽然现在还是回不来,但只要知道她们还在,我这心里的愧疚也能少些,还有郑戈也是,到现在都还在自责不已,多谢这位侠士带给我们她们的消息了。”
“我也是故地重游,当年和小邪子捉迷藏的时候,我也还小呢,”唐门女子也有些感念物是人非,“到处走走看看对我恢复记忆有帮助,虽然零零碎碎的,但越是久远的事情越容易想起来。”
“恢复记忆?那你之前……都不记得了?”唐应骨沉不住气了,出声问道。
唐门女子看了他一眼,隔着一张面具,眼中的情绪是陌生的,但看久了又多出一分迟疑:“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身为唐门外堡弟子,领命奔赴太原协助守城……”
她慢慢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当时第一批援兵还没到,城破在即,形势恶劣,城墙上情况更是瞬息万变,左支右绌,攀爬上来的攻城狼牙兵不足为惧,可怕的是随时能砸到城墙上的落石,稍不注意就会重伤倒下。
有一次情况危急,她虽躲过了落石,但后脑被飞溅的碎屑击中当场昏迷,虽然被抢救及时挽回一条命,人却不大清醒了,又过了好久才渐渐缓过来。那一次的震荡似是将她所有的记忆打得支离破碎,时而想得起来,时而想不起来。不过这点轻伤都不算的后遗症比起那些重度伤残人士来说当然无需将养,她很快就又上了战场,直到太原之围被解,才有空告病离开。
唐应骨默默地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师父确实这么多年没能回唐家堡,而唐门的人也只当她死了,包括自己也是。他知道师父还活着,高兴有之,怨怼有之,但听完这一切真相,他实在是狠不下心来责怪她。
“你就没想过回唐门看看?”唐应骨犹豫很久,还是问了出来。
“前几年回去了一趟,发现认识的人都不在了,就懒得再回去了。”唐门女子淡淡道,直到现在还没认出他来,许是唐应骨变化太大,已经不再是她印象中那个瘦弱的小孩。
唐应骨算了算时间,师父回去的时候自己不是执行任务,就是已经被天一教抓去了,的确是没能见到。
他想问师父那认识的人里面包不包括他,甚至想和出言她相认,但他突然就什么都不想了。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
他没能料到十多年后还能见到活着的师父,就像他没能料到十多年后的自己会和妖怪扯上关系,还变成现在的样子。
况且,师父也变了,不再是记忆中锋芒毕露的冷艳决绝,战火纷飞中太多的风霜雨雪和生死离别消磨掉她的棱角和豪情,只剩下眼前一个淡漠的空壳。
师父并不是有意抛弃他的,知道这点就已足够。
唐门女子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唐应骨跟村长说了声,起身相送,两人慢慢走到李渡城外,唐门女子似有意似无意地提起自己还有一个徒弟。
“不知为什么,刚刚突然就想起他来,”唐门女子牵着她的马,回忆道,“那个孩子与其说是捡到的,不如说是我拐来的,因为当时我人在洛阳,连着好几天给一个躲在箱子里的小孩送包子,他就一直远远地看着,盯人的眼睛像狼一样,你猜我有没有把包子给他?”
“给了?”唐应骨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试探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