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坐进出租车的时候贺涵已经睁不开眼了,痛得像是有钻头从眼眶往脑子里打出两口深井,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看着竟是个热泪滚滚的伤心人,连司机都格外同情地多瞄了后座无声流泪的乘客好几眼,推心置腹向他传授人生经验:“小伙子,面巾纸要伐?失恋嘛,没啥了不起的,哭过了就算了,要向前看啊!”
贺涵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没留神听司机爷叔说了什么。医院是要去的,是去华山还是去徐汇那边的五官科医院?还有自己现在这个状态,得有个人陪着才行吧?这时他终于想到了周凯,他会愿意呆在一个瞎子身边多久呢,一个月,一周,还是一天?他对司机报出家里的地址,不管怎么样,至少陪着去个医院周凯应该还是不会拒绝的。如果真瞎了的话……他抹掉已经顺着脸颊淌到下巴上的眼泪,无法想象自己下半辈子要手拄一根细棍这里那里点着探路,所有人都用或好奇或同情或嫌弃的眼光看过来——活到那个份儿上还不如死了干脆。
这一路上贺涵差不多把前半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自己大体上还算是个好人,不应当遭这样的报应,可他也比谁都清楚命运往往就是这样:你用不着做错什么,甚至都用不着做什么,老天爷随便啐了口痰,赶巧砸你脑袋上了,除了受着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么一想,摸索着按密码开门的时候他已经平静的差不多,就是眼泪还止不住,擦都来不及。
“……贺先生?”周凯快步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肘,另一只手试探着碰了下贺涵满是眼泪的脸,“这是怎么了?”
贺涵循着声音的方向转过脸去,苦笑:“突然看不见了,还流眼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带我去医院吧。”他掏出钱包,“身份证和信用卡在里面,社保卡……可能在书房抽屉里,你找一找。”
“好,先坐在这儿等一下,我这就去找,很快的。”周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拉着贺涵的手把人安置在玄关凳上,摸摸他脸颊安抚。贺涵半仰着脸向他露出点笑模样来,嘴角抿着往上扬,那种笑法硌在周凯心里格外难受,犹豫着问,“能让我看看吗?”
贺涵茫然转向前方,点了点头。眼睛越来越疼了,好像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胶水,牢牢地把上下眼皮粘在一起。他摘下墨镜,周凯看见眼球在薄薄的眼皮下边滚来滚去,睫毛s-hi答答垂下来,是被雨浇透的雏鸟翅膀,拼命扑闪着可就是睁不开眼。贺涵抬手用食指按住眼皮要往上翻,周凯看得不忍心,低声说:“好了别睁了我不看了——”
贺涵不肯,愣是强行扒了开来:“你看看,然后告诉我是什么样的。”
大半颗血红的眼珠子一闪即逝,像吸血鬼电影的特效,瞳孔没有焦距的定住了不动。周凯轻轻倒吸口气,贺涵听见了就松开手:“很吓人?”
“有点充血,估计滴点眼药水就好了。”周凯喉结滚动一下,尽量说得没那么严重,“我去找社保卡,然后咱们马上去医院啊。”
不等贺涵回答,周凯已经小跑着奔向楼梯,一步三阶的往上跨,快到二楼的时候差点踩空了摔下来。他回头看看玄关,贺涵刚才强挤出来的笑容已经散了,倦怠而平静地坐在那里,像尊永远无悲无喜的英俊神像,却又泪痕宛然,让他觉得自个儿的心又被狠狠揪了一下。
从医院门口到急诊的这段路是他们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手牵着手,然而谁也没生出半分旖旎的心思,贺涵低声问:“你说,这算不算祸不单行?”
“我只知道否极泰来。”周凯捏捏他的手掌,“前边两步有台阶,小心别绊倒了。”
见贺涵又要笑,周凯拧着眉毛叹气:“你不用这样。承认自己害怕也不丢人。”
“我不是害怕——”
周凯打断他:“我害怕。”这回贺涵彻底不吭声了。
挂号十分钟,排队半小时,医生翻开贺涵的眼皮看了一眼,再用手电筒照着又看一遍,全程不超过两分钟,收回手来开始写医嘱开药:“急x_ing虹膜炎。要先散瞳然后再用其他药,最近畏光视力模糊都是正常现象,要注意休息,尽量避免用眼,过三天来复诊。”
“不会影响视力吧?”周凯接口问了一句,医生看看贺涵,又看看他,摇头道:“要看个人,我觉得问题不大。”
两颗心同时噗通落回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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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有句话叫死罪虽免活罪难逃,用来形容这几天的贺涵简直再合适没有:瞎倒是不会瞎了,怕也就不太怕了,只是眼睛恢复之前生活没法自理,事事都得有人——此处特指周凯——帮着,很难做到体面。他当了小半辈子的体面人儿,向来衣履精洁态度风流,冷不丁沦落到连吃喝拉撒都做不了主的地步,在尝试自力更生再三失败的情况下,索x_ing彻底破罐破摔起来。
而且这个“再三失败”也并非虚指。第一次失败是散完瞳开了药从医院回家的路上,贺涵知道不过是虹膜炎,心情放松了好些,没用周凯牵着就凭记忆成功走出了急诊大楼,光看背影跟好人没区别,结果刚准备抬手打车就差点让送外卖的电动车撞飞,周凯赶紧扶住了胳膊把人拽回来,又用app叫了车。第二回是在进了家门以后,贺涵十分准确地找到了玄关凳坐下换了鞋,撑着膝盖站起来边往前走边自信地笑道:“还是自己家里好,闭着眼睛也能——我cao!”周凯眼疾手快,从后边一把搂住他的腰:“你忘了,进门这儿有半级台阶。”贺涵哦了一声,就坡下驴地由着周凯手拉手把自己领上二楼。
遮光窗帘全拉下来之后效果拔群,主卧霎时变成暗无天日的山洞,贺涵仰躺在大床中间,觉着自个儿和吸血蝙蝠的待遇没太大区别。周凯手势很轻地拿掉他脸上的墨镜,食指关节顺势擦过眼角,那儿挂着颗老大的眼泪,口气轻松了不少,还带点调侃的意思:“可算找着机会哭了是不是?”
“扯淡。”贺涵哗哗流着眼泪辩解,“这是生病的症状好吧?别说现在了,我小时候都没哭过几回!”
周凯和他并排躺下来,笑意愈发明显:“你小时候哭不哭的谁知道,我又没赶上。今天倒是哭得挺好看,那词儿怎么说的来着?梨花带雨?”
“……册那。”贺涵让梨花带雨雷得一哆嗦,没憋住冒出句粗口,周凯大笑着翻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我开玩笑的。老天爷就是想让你休息两天眼睛,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没事儿。”
这安慰特别淳朴,适用于从感冒到老年痴呆的一切问题——反正都是不耽误吃不耽误喝。贺涵面无表情地抬手要擦眼泪,被周凯一把薅住手腕子:“不许拿手擦,我这就买无菌纱布去。还有,你想吃什么?病人有点菜的权利。”
“都行,清淡一点儿的更好,不要太费事。”贺涵坐起来解开衬衫扣子,“能帮忙把睡衣拿给我么?”
“我帮你?”
“不用!我自己能行。”
在贺涵的坚持下他自己换了睡衣,差点两条腿蹬一个裤腿儿里,可毕竟是独立换上的,没用人帮忙,值得欣慰。周凯想得就更周到一些,怕他自己在家闷得慌,下楼出门之前开了电视,亮度调到最暗,又把遥控器放到他手边。贺涵在凉幽幽的黑暗里翻了个身,第一次觉得独处的时间如此漫长而无用,然而r_ou_体的迫切需要打败了理x_ing思考,他必须得去趟洗手间,而且是在周凯不在的情况下。
电视在正对着床尾的墙上,再往左边点就是往衣帽间和浴室去的门,贺涵在脑子里把卧室的方位过了一遍,先寻着声音让自己面对电视,再向左转了大概三十度之后小步往前走,刚走出四五步脚趾就踢到了个什么东西,好在收得快没踢实。他试探着伸手摸了摸,是把丝绒面的扶手椅,靠背很高,上边还搭着他刚换下来的衬衫——肯定是周凯放在这儿的,回头就让他搬走。
绕过椅子之后他成功找到了门,紧接着在门框上再一次踢到了脚趾。这回踢得实在,疼得更实在,贺涵嘶地吸一口冷气,扶着墙摸进浴室站到马桶前边,又不太放心地弯腰摸了下位置,掏出家伙凭刚才的印象瞄准,放了一回特别长的水。只是他方向虽然对了,角度上却出了点小小的误差,相当于没打十环打了个七环,落点正好在马桶沿儿上,憋了小半天又尿得相当有劲,结果直到他放松了,痛快了,抖了两下那玩意儿准备要放回去了,才发现刚才起码有一半都尿在外边,还把自己的裤子也溅s-hi了小半截。
那个瞬间绝对是他记事以来最难堪甚至最耻辱的时刻,从早上发现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就压抑着的负面情绪一下子炸了,贺涵近乎狂怒地撕扯开身上所有的衣服,心想难道上个厕所都得让周凯帮扶?!这不等于是个废人了吗!再不弄出点动静他觉得自己得疯在这儿,两手在周围胡乱划拉了一圈,摸到个不方不圆的瓶子抄起来就要摔,手都扬起来了,最后又慢慢放回去——就算摔了它出气能怎么样呢,不还是一样看不见吗,不还是得周凯收拾玻璃碴儿吗,别再给两个人一块添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