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聆蝉娓娓诉来,雍容平缓,好似不过指点文辞,而非生杀予夺般沉重事。他这意愿与燕旗先前所想大有互通之处,燕旗正若有所思,忽听杨聆蝉问:“那燕将军呢?”
他答得不假思索:“无可肖想,不过埋骨沙场。”
“那倒要看某与燕将军谁去得更称心如意了。”
燕旗不应,在杨聆蝉看不见的y-in影中一莞尔。
走出院落,有副将来问:“燕将军,杨大人怎么办?”
燕旗局促松开杨聆蝉的手,道:“只有让他骑多余的马,与我们一道走——把他围在中间罢。”
“围在中间会不会太显眼?”
“放在哪都显眼。”燕旗话中讥讽之意昭然,甚至特地转头打量杨聆蝉几眼,“某本意入室围剿敌军,不料捡到杨大人这尊大佛。”
他言行刻薄,一向伶牙俐齿的杨聆蝉竟抿唇不语,毫无反驳之意,那温润脸庞在暖色火把的映照下透着淡不可捉的落寞,这让燕旗有些心虚——毕竟他如提前言明战事将起,杨聆蝉不会狼狈至此。
待杨聆蝉跨上马,队伍稍作调整后继续前行,拐过几个街衢,忽有眼力好的士兵指着北方天幕道:“都护,是信号,有队伍发现敌军了!”
燕旗闻言望去,果有两股信号狼烟自士兵指的方位升起。
队伍旋即加快速度,燕旗边驭马边发号施令:“等赶上敌军,队末的三十人且带杨大人在附近寻个隐蔽之所,如有意外,记得呼救。”
三十人齐齐领命,马蹄疾如奔雷,飒沓间越发接近烟起处,搏杀之声已然入耳,攸尔,分出去的护卫中有人道:“燕将军,右后方有一钟鼓楼,我们就带杨大人躲在那处吧!”
燕旗顾不得这许多,出声认可,旋即扬鞭领军投入战场。
二支苍云军一前一后成包围之形,街巷逼仄,刃频见血,敌军见他们这支队伍来,只作守势,金戈蜂鸣间并不退却,燕旗观敌军身后似有信号发散,多半亦有援军,奈何不知敌援从何处来……
他正思虑,刹那间听得后方嘶声一高呼:“燕都护,钟鼓楼出现敌军!”
燕旗猝然拔转马头,吼道:“左翼随我回头迎敌!”
抽身回护的苍云军与敌军迎面相撞,如二戟相拼,火光迸s_h_è ,不肯退让,燕旗口中不发,心下犹顾虑敌军腹地那处——
夷人甫绕过钟鼓楼便见几十苍云军列盾围着一锦衣人,虽不知此人是何身份,但既如此重重保护,想来是个要紧的主,先活捉再说。这时有股苍云军调头攻击,他们分出大部队去迎战,留下小部队在后将这几十人团团包围,步步收缩……
夷人小部队正想捉了这郎君回去后如何敲诈勒索,只闻战友一阵惨叫,后散者撞上他肩背,前方军队竟已崩溃,苍云军悍然裂阵而入,直击包围圈!
这边杨聆蝉的护卫几被分食殆尽,有垂死挣扎的夷人发狂冲他扑来,他躲闪不慎,撞在柱上,昏迷前只见一铁盾锵然拦于他身前……
燕旗甩动另一臂,扬刀斩飞那夷人首级,伸手把将要滑倒的杨聆蝉捞上马,后方敌援虽解决,前方军队却左侧空虚,颇有些顶不住敌军攻势,他正焦头烂额地回首,只听有人洪声高呼,随之一劲旅自右侧c-h-a入修罗场——
“神武营虎贲卫赵甲诚,领军来战!”
——战局,定了。
所谓穷寇莫追,何况对手还是工骑s_h_è 、逐水Cao的蛮族,燕旗将夷人赶出广都镇后追歼不过十余里,即打道回城。
险关既过,偃旗息鼓,燕旗这才想起杨聆蝉好歹是封疆大臣,就这么马鞍似地拦腰挂在马背上着实不像话,是以他默默抱起杨聆蝉,在身前双臂间摆正。
本来各自交谈发呆的士兵,齐刷刷转过头来。
燕旗手一抖,差点让昏迷的杨聆蝉落马,他忙把人扶好,高声对周遭嚷道:“范阳多少年没经略使了,朝廷忽然弄来这么一个,要是让他死了,朝廷说不定觉得是老子故意害他,要治老子的罪——”
要说燕旗作为一方统帅,平日谈吐远不至如此粗俗。不省人事的经略使靠在他胸口睡得安详,面容楚楚,得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群人盯着长官并不肯罢休,他气结吼道:“我看这天都快亮了,你们是不是想回去先自己洗个马再睡觉!”
将士们这才齐刷刷转回去,还有人c-h-a科打诨连道“不想——不想——”,大战后的沉重气氛被这一出闹得轻松不少。天幕泛白,嘚嘚马蹄踏着熹微晨色,走入破晓雄关,画面朦胧,恍如归家。
回营后,燕旗安顿好杨聆蝉,又撑着听了些战报才倒头睡去。这一觉睡得极爽利,待他一个打挺坐起已是整天过去,他收拾好出了营帐,抓住个相关人便问:“经略使醒否?”
“早醒矣。”那人答。
“有无撞傻?”
“应未。”
“哦,那就行。”燕旗抬腿走开。
“还有。”
“何事?”燕旗不欲停顿。
那人小跑几步上来:“杨大人已离开雁门关。”
燕旗凝在原地。
14
在雁门关,有一些不成文的约定。比如,同袍扭秧歌的时候,不能看;再比如,动手可以,不要扯白毛。最近又新增一条——别和燕都护提杨经略使。
沈监军心里苦。
事情是这样的。
雪夜一役后,夷人很安分了段时间,但他们越老实,就越不正常。终于,夷人亮出了蓄谋已久的算盘。
要求岁币和通商。
岁币这东西,口头让他朝占了上国的便宜,实则天下人心知肚明,屈辱至极。史书上留这么一笔,是要贻笑后世的,而且巨额银货对财政是一大负担。
至于通商,也非平等贸易,外族用劣质牲畜仗着限额约定强行贩与有司,遣人运输途中再光明正大白吃强抢一番,临走时还要拿朝廷些碍于面子的“赏赐”。
起初沈监军想用缓兵之计。他告诉夷族派的突厥人使者,丛雁门关到长安单程足有月余,中朝君臣也要商议一番,请他们静待回音——如此,可以先拖小半年。
那使者似有告诫在前,竟不吃这套,警告他们尽快给出答复,乃至商权数额。
此事不可小觑,他自然是要报告燕都护的,他问燕都护,是否即刻上报朝廷。
都护先是冷笑一声,道这定又是妥木斯的主意,而后表示自己的意思是先压着,见他神色诧异,都护狭促道:“朝堂上那些知书达理的大人,有时是最不讲理的人。”
他霎时忆起那年冬天,苍云军浴血抗敌,反倒被责守城不利,罚三月粮饷一事。满腔疑豫都噤若寒蝉,默认都护这一决定,沈监军转问道:“那如何是好?”
“你知,我苍云将士绝不同意岁币通商这等折辱之约。但现下雁门守军与夷人势均力敌,若强行相拼,下场多是两败俱伤,我断不敢一口回绝;可向朝廷求助亦是前途未卜……”
前有敌军,后有朝议,此事陷入两难境地,其实他心中有一想法,只是顾忌面前这将军,不敢提。
监军不接话,燕旗沉吟一番:“如是看来,只有调动范阳他处驻军,与之一战。”
此举委实得不偿失,沈监军终究开口道:“燕都护,下官知道条出路。”
“怎么说?”
“经略使他……在朝多年,官至中书,对朝臣做派多有了解,若上报朝廷一事由他代办,应可翳除不少横祸枝节;比纬谋擀旋,杨大人亦不输妥木斯。况杨大人为范阳经略使,施手此事天经地义。”
果然,燕都护在他吐出“经略使”三字时顷刻变了脸色,俨然又欲发作,结果还是在他有理有据的条条罗列中蔫下去,无力道:“此言极是。”
见都护似被说服,沈监军乘胜追击:“我愿赴太原请杨大人。”
杨聆蝉这等人物,虽被外调,但未负恶誉,还是大多时人心中的一代名士。像他这种藩镇文属,早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先前杨大人来去匆匆,又遇战事,他未能一睹风采,这次若有幸领命,定要好生谒见……
沈监军还在回味那人种种佳话逸事,都护已掷地有声道:“我亲自去。”
“这……燕都护军务繁忙,还是下官代劳罢。”
“我亲自去,比较有诚意。”先前还蔫巴巴的燕都护,现下双目放光,仿佛头上的雁翎都蓬松了。
眼看到跟前的杨郎要飞走,沈监军忙道:“不不不,杨大人在经略使位素来勤政,不曾拘泥于作态,还是就由下官前去……”
“你话怎么这么多,说我去就我去!”燕旗一锤桌,道。
沈监军与桌上杯盏一其上下颠簸几番,脑门冒了一圈汗,都护少有这般武断之态,惹不得惹不得……
——哎,所以说,不能和燕都护提杨经略使。
更深露重,风如刀剜,太原城戍卫队长正值守北门,忽见几骑擎火把驰来,请报通行。
这深更半夜是谁要进城?队长骂骂咧咧走上去,心想夜禁早过,城内走动已算逾制,何况进出城门,定要大大苛责这行人一番。接过为首者的令牌,漫不经心地看清刻字后,他瞳孔一滞,猝然放膝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