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自寒,芙蓉帐暖,交颈缠,细声繁。
18
晨曦朦胧的日出前,是雁门关一天中最冷的时候。
杨聆蝉就在这时醒来,今天是最终敲定与夷人当面交涉的日子,
炭盆已燃尽,锦衾里残存的温度越发难能可贵,而他坐起,更衣。在严寒之地用水是件麻烦事,放置一夜的水已蓄起浮冰,需用火盆加热。因与燕旗狎昵,他此来雁门未带近侍,起居无定员照料,从前在朱紫华府中不堪设想的生活,如今竟月余过去。
最后套上马靴,便穿戴完毕。所谓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他想他需要一面镜,可惜燕旗虽对他照拂有加,终不通士族情怀。世人道文人相轻,然则文武斥x_ing似乎更大,他往昔行酒对诗时曾亦步亦趋赞将军精忠,谁料有朝一日身畔当真立一个活生生的将军。
朝者一日四时之始也。士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无憾而后即安。大多要事都于清晨开端,杨聆蝉提前至指定地时军队已更提前地候在那,众人在“杨大人到”的开道声中纷纷回头,入得他眼的只有燕旗。他的将军今天穿了套普通士兵制式的铠甲,狼面还拿在手上,方才正与副将交谈。
向他问好后,燕旗下令全员上马。节度使身旁有空出的一骑,想来是留给经略使的,待杨聆蝉上马,燕旗已戴好狼首,头正对着他的方向。无法接触皮r_ou_,即不会显得亲昵,杨聆蝉在大庭广众下摸了摸燕旗的脸——上的狼头面具,燕旗下意识别头,未能躲过,微硬的鬃毛翻过他指腹,与面具后人短发的手感相似。
军号呜鸣,队伍开始向目的地进发。商谈地点最终确定在关外戈壁,居雁门守军与夷人营地之间,勉强算公平。天气回暖,军队在无雪的y-in天中很快走出城门,迎面之景即是曲中所谓“塞上风光”:将化未化的簇簇积雪零星覆于灰黄岩石,再多情的墨客都不忍心下笔描此苍凉。这里是Cao原的尽头,耘作的禁地,被游牧与农耕民族同时抛弃,沦为双方心照不宣的军事缓冲地带,只见断鸿,难见人踪。军队在辽阔荒野上行进,踩过砂砾,踩过低矮灌木,踩过水滩,直到越过一座矮丘,便可依稀眺见不远处三两摆设——几行栓马桩,双牙旗,一毡房尔。
周遭除他们外寂无人声,看来夷人未至。待斥候对待战场般入内探明,燕旗才领杨聆蝉进去,带十多近卫,其余人留候帐外。
毡房内陈设也很简单,最醒目之物即正中一张木桌。燕旗为他拂了拂凳,聊胜于无,杨聆蝉半被按着坐下,仰头即可见狼头底熟悉下颚,燕旗的手还放在他肩上,眼已开始环视细节。正当此时,有杂沓声响自远处传来,越发近,越发大了,想来突夷人马已至,燕旗往毡房另一侧门口去,杨聆蝉亦站起,被他头也不回伸臂拦在身后。
“燕将军……现在应假装普通士兵,还请容某上前。”杨聆蝉踮脚在他耳边道。
燕旗不情愿地收回手,杨聆蝉挤过他身侧,站至门口,见约莫也是百余骑声势震天地过来,沙砾飞扬地奔至距毡房几丈开外才勒马,为首一人衣饰突出,多半乃妥木斯也,棕鬈发,弯钩鼻,阔额深目,眼如鹰皋,再扎眼不过的外族样貌。
妥木斯自然也瞧见杨聆蝉,问:“你便是信上所说之经略使?”
杨聆蝉一揖道;“正是,从二品金章紫绶光禄大夫,中书省下中书令,校检范阳经略使杨聆蝉。”
正值杨聆蝉报官名的当,对方在马上左右驱缰,夸张乃至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甚至待他报完,平视前方时,鹏隼般的锐利目光犹毫不掩饰落在他身上。
“杨大人特来迎接,我很是欣慰啊。”妥木斯开口,语气古怪。
此话看似简单,实为刁难,欣慰之迎接,有上对下之意。若矢口否认,则露小家之气;若顺口承认,则是自降身份。好在接这话的人是杨聆蝉,他不卑不亢道:“有朋自远方来,主当迎之。”
未占到便宜,突厥人转问:“让一直与我们对垒的燕都护说话就行了,何苦千里迢迢把你从太原拉来!”
“节度使掌兵马节制调度,而经略使掌政经民略,专人专事,方显于诸君之重视。”杨聆蝉答。
“哈哈哈,这么重视我们,为何不让皇帝老儿亲自来!”妥木斯大笑,随行突厥人也随之哄笑,在这一片嘲笑中,他跳下马,前逼几步,几乎站在杨聆蝉跟前。
若身在中朝,杨聆蝉少不了要装腔作势斥责一番蛮族也敢对天子不敬,但现下左右仅有雁门军官,他平淡地答了这无理取闹:“圣上垂听寰宇,此间事亦为所悉知。”
对这官方式回答深感乏味,妥木斯道:“多话休说,我今日应邀来与汝论岁币通商事宜,杨先生,进去说!”
言罢,他蟒蛇般探头打量毡房一番,下令道:“第一排的,随我入帐!”
这突厥人走动时鹰视狼顾,大有野心之相。燕旗故意顿住,等杨聆蝉走过后才跟上,默默护在杨聆蝉与妥木斯之间,直到杨聆蝉走进帐,落座,他才回归杨聆蝉身后。
妥木斯因此多看这人几眼,但总归只认为无非一亲卫耳。他心系利缰,未坐稳便张口问道:“杨大人可是对我所要数额有异议?”
杨聆蝉端正道:“数额且不提,岁币一事,只能决于中央。”
“呵,我还以为来个大人物能有新进展,结果又是这套说辞!决于中央决于中央,你范阳又不是没银子,怎么就不能先掏给我!”妥木斯伏桌前驱。
“非也,妥木斯先生,你且这么想:范阳止出九镇物资,而皇都汇四海珍宝,自中央而下之岁币,无论是内容、还是名誉,皆非范阳自产可比肩。”
几乎能闻到蛮人身上的膻腥味,杨聆蝉非但不能皱眉,还要挂起和善笑容,见妥木斯怒目而视,仍不罢休,他继续阐述道:“我多年在朝为官,曾见南洋小国止进蕉数百,而圣上赐太湖米万石,苏杭锦千匹;又赐昆山美玉,西域玛瑙。凡赏如此,不胜枚举,岂为区区范阳产、先生惯得之物可比?又见,东瀛海国来朝,我天子赐其金印,甚光其名,携之东归,举国大喜。”
妥木斯若为所动,坐回凳上,沉吟一阵,道:“你这么说,还是想拖延我。”
“那我们来谈谈岁币数额一事,”杨聆蝉并不着急,另提他话,“先生既不喜多言,我便直说,岁币数额略高,望降贰成。”
“岁币乃我量你范*物力而定,为何还要降!”妥木斯瞋目视他。
杨聆蝉从容对道:“先生,范阳现下战乱未艾,民生疾苦。止戈予我民修养生息,范*物力得丰,尔族只需拱手而待财来。”
“你的意思是,岁币以后再增加?”妥木斯问。
“是的。”——以后归以后,他未打算给夷人岁币。
“那倒可以接受。”妥木斯摸着下巴,大抵在想以后如何增加。
“看来妥木斯先生同意,那我就再修书一封上报朝廷,言突夷主动减少岁币,圣上闻后定赞赏有加。”
“说来说去,还不是要等你们皇帝老儿发话!”
杨聆蝉对着愤怒的突厥人意味深长一笑,道:“我看先生带来的都是突厥人,便不避嫌。先生可知,我朝前年于碛西设安西都护府,统辖安西四镇,西突厥拒不归降。”
碛西乃妥木斯所领族人之故地,那拒不归降的西突厥,即是逼他们远遁至漠北的同族。
妥木斯一滞,终究还是难会杨聆蝉意,不屑道:“我与你要岁币,与碛西有何干系!”
“我观先生堪称当世英彦,随行突厥诸君皆鹰扬虎视,岂甘寄夷人篱下,倚勒索劫掠度日?先生若诚待圣赐,与我朝修好,边境百民称颂,使陛下龙颜大悦,遂诏先生加印封王。先生再归碛西,便可以安西都护府为助力,西突厥疲战之民,将附如大旱之望云霓。由是,尔族昔日之尊可复矣。”
此言抑扬顿挫,若黄河之水天上来,首诛心,次论道,后明前程。妥木斯瞪大眼,仿佛从使臣捭阖的手势中窥见家乡的大漠孤烟,绿洲胡杨,久虑而难言。
杨聆蝉见机转进道:“况我此次前来,非片利不欲予先生。通商者,可决于藩镇,毋需待上言。”
“甚好,敢问范阳官署计划每年收我货品几何?”实利在前,妥木斯回过神来,问道。
“州府所收货品终归有限。边贸开后,我即发公文,通告天下,广致海内趋财之士,争相出关与尔族市易。”杨聆蝉却答。
妥木斯哪里会答应,商人乃逐利之辈,精打细算,不像对官府,可强买强卖。个中微妙,都心知肚明,只他方碍于理亏,不便明说,借口道:“杨先生刚才还提诚意,现在便是乏诚意了。既要与我族同好,何不让我既贩予官,又贩予民,取其双赢?”
“先生有所不知,现今富商大贾周流天下,晋中大豪,富可敌国者不为稀见。尔族拥塞外特产,若能得其青睐,暴利接踵,岂区区定额可比?”
“你汉族莫要欺人太甚,我业已首肯静待岁币,你为何连定额都不肯予我!”
“妥木斯先生,这定额……”
悍然出言打断杨聆蝉,妥木斯道:“你们不肯定,便我自己定罢!我告诉你,我要羊万头,牛万头,毛皮五万匹!”
杨聆蝉还欲说话,面前的突厥人忽按桌而起,将腰间短匕锵然扔于桌面,吼道:“你给还是不给!”
猛地,又一股力道砸上桌面,只闻“砰”地一震后,有人沉声开口:“妥木斯,你莫要得寸进尺。”
侧头看越过自己拄在桌上的玄色臂膀,杨聆蝉心中百味陈杂,此言y-in戾但清晰,燕旗应已把狼头摘了,果不其然,妥木斯惊愕道:“你是,燕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