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聆蝉完全不为所恼,甚至叹口气:“燕将军,我不觉得你会做这等事。”
“许杨大人荒唐,就不许我荒唐么?”燕旗怒目回道。他不过是想杨聆蝉留下来——至少多留些时日,但此话于他而言难以出口,这等境况中更不可能启齿。陈年旧事,他上次在山间小径就声明不再介怀,杨聆蝉事先不告知他来范阳的真正缘由其实也无伤大雅,只是终将与眼前人天各一方的前景摆在眼前,他却无能为力,心绪暴躁。
自燕旗发现那封信后,杨聆蝉大为伤神,以至于想一走了之。他方才否认以退为进,但不得不说心中确实尚有点企盼,可燕旗放出的却是这么些话……
“燕将军,我……”
杨聆蝉方欲开口,燕旗骤然捂住他的嘴。
他很怕他说,我去意已决。
在杨聆蝉错愕的目光里,燕旗低头吻他眉心玉坠,蜻蜓点水的一下,宛如候鸟生怕惊扰了春芽。
杨聆蝉眨一眨眼,差点涌出泪来。
而后燕旗松开已然失语的杨聆蝉,用他从未听过的沙哑嗓音道声“告辞”,转身走了,肩头落花再留不住,纷纷委于尘土。
杨聆蝉伫在原地,徒劳看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忘了捋风吹散的鬓发。燕旗尚可对他发火,他又该与何人说,谁不恐飞燕伯劳各东西,唯愿长伴君侧无别离……
22
“杨大人,为何不穿官服?”
煞有介事地盯了杨聆蝉半晌,燕旗忍不住开口问。
杨聆蝉头也不转:“此次邀约虽为公事,然出自私人,穿官服有失随和。”
话是这么说没错。杨聆蝉的常服很素净,可极让人移不开眼。这样一个人,无怪乎能在金粉皇都的街衢佳话中占一席之地,临安春雨养出来的温润杨郎,竟会看上他这种生老北疆的铁疙瘩。
树下交谈后,他们的关系有所缓和——至少不冷眼相对了,只是始终还有层隔膜,拘谨得很。
此番行头与之前相差无几,杨聆蝉和燕旗并辔行在队列最前,他们身后跟着护卫,同样是往关外走,不过本次为赴夜宴。
他们到达会场时,暮色已落,被座次环绕于正中的巨型篝火张狂跃动,十分耀眼。护卫被安排在外场,杨聆蝉和燕旗则进场上座。
提前落座的异族贵人将目光聚焦于并肩的二人,纯属好奇,或掺杂恶意。燕旗和杨聆蝉如入无人境地直视前方,顶着各色目光随侍者至案前坐下——蛮人不通礼数,让两官同落一座,倒是正中二人下怀。开场的寒暄客套皆由杨聆蝉完成,燕旗坐在他身旁权作威慑——他绝不允许谁像之前妥木斯般恐吓杨聆蝉。
清笳马头弦,胡姬作飞旋,晚会气氛火堆似地热烈,恨不得把天幕都红半边。r_ou_香四溢,笑语晏晏,一派繁华中,燕旗独注视着身侧青衫乌发,他于高谈阔论中回眸顾他一眼,唇畔仍挂着飞扬笑意,就是这短暂的一瞥,挑开了当年明德殿上高朋满座的陈柯,令燕旗惊觉有的情愫早就烙入他钢筋铁骨,结痂生疮,永不磨灭。
酒呈上来,燕旗迅速饮完自己的,又把杨聆蝉那碗也拨过来,对方感激地看着他饮尽。许是一次饮下过多烈酒,肺腑不大爽利,燕旗压下不适感,挺直背,若无其事地坐在杨聆蝉身旁,听他巧言妙语,既顺应夷人,又暗示突厥人。
晚会进入酒酣兴盎的佳境,有夷人贵族自座中站起,自请舞一曲助兴,众人纷纷拍手称好。贵族好整以暇摆开架势,正欲起舞,猛地趔趄跌回原处,众人一阵哄笑,这笑还未尽兴,忽断了气般戛然而止,再看众人,竟也纷纷倒伏在案,口中怪呼,动弹不得。
出事的人包括燕旗,不包括杨聆蝉。他急问燕旗感觉如何,燕旗趴在桌上,满面隐忍,根本答不上话。对着面前两个空碗,杨聆蝉喃喃道:“是酒的问题,可其他人也……”他抬头望向场上,有少数无事人站起,面有得色,想来早有预知,可就连妥木斯在内的几个异族高层,都是中了招的……
于事无补地拭去燕旗额头冷汗,杨聆蝉心如火燎,正当此时,入口传来s_ao乱,竟有另一支异族人马开入会场,为首者乃一夷人青年,只听他得意道:“我再三说突厥人背地里薄损我族,我哥不听,仍信妥木斯这j-ian人,如今我便替我哥下手,趁此晚会,将突厥心腹一网打尽!”
看来是此内鬼在酒中下药,这是……突夷的内部斗争?杨聆蝉和燕旗的位置甚醒目,他还在思索,青年已看见他们,大笑曰:“哦,汉人的两个大官也在,我顺便杀了你们,雁门关就群龙无首,唾手可得!”说罢,青年凶神恶煞地抽出弯刀,步步逼近,火光把他身影映得血红,宛如地狱修罗……
闻言,燕旗剧烈挣扎,但几次试图坐起无果,更遑论对敌,杨聆蝉轻拍他,镇定道:“范阳九镇制度严明,朝廷遥领,就算失去我二人,仍可运作。首长死于非命,到时朝廷震怒发兵,关内群情激奋,危在旦夕者恐怕不是雁门关。”
“呸,不服来伐我便是,总之先送你们两个下黄泉!”刃锋寒芒凛凛,青年已执刀走至桌前。
杨聆蝉暗暗抓紧燕旗的手,口齿犹流畅道:“我汉族已与尔族通商停战,先生此番作为,族内必然动荡;且杀我二人,等同与守军翻脸开战,由是内外皆乱,敢问先生何以平息!”
见青年手中迟疑,若为所动,杨聆蝉适时道:“请放我二人回营,此乃尔族内事,我们安全归去后决不c-h-a足。”
青年考虑一会,兵器是放下了,口中仍嘲弄道:“燕旗都被药成这样了,你又手无缚j-i之力的,你们两个怎么回去?喂了道中豺狼可是不怪我。”
杨聆蝉恳切道:“我会把他带回去,总之请先生放我们走。”
青年单脚“嘭”地踩上桌面,居高临下道:“滚吧。”
无暇管他暴行恶言,杨聆蝉费力扶起燕旗,半抱半拖地带着身形大他一圈的将军挪向场外,青年侧目看他这副坚持模样,自鼻腔冷哼出声,而后丢去一药瓶,杨聆蝉堪堪接住,听得青年道:“拿去,解药,过一阵才生效。”
杨聆蝉勉强道声“感激不尽”,扶燕旗继续往外走,行至原本护卫队停留的地方,只见数具鲜有血迹的尸首,想必这些士兵中的也是y-in招。听闻燕旗发出愤怒的唔声,杨聆蝉抽手给他服下解药,安抚道:“先回去再说。”
放眼四下,马匹已不见踪影,一时寻不到代步工具,又怕夷人改变主意,不敢久留,他一咬牙,就这么扶着燕旗沿来路返城。杨聆蝉艰难地走了许久,才至将将看不见会场火光的地方,他脚下一软,实在力竭,带着燕旗倒瘫倒在路边Cao窠。
杨聆蝉趴在燕旗身上喘息,本是色情的姿势,现今只剩狼狈。腰上忽多出一物,原来是燕旗抬了手虚虚抱他,他听见燕旗气若游丝地叫:“聆蝉。”
“燕旗,”杨聆蝉喜唤,“能说话了?”
燕旗“嗯”一声。
“现在……怎么办?”杨聆蝉问。
“今晚是回不去雁门关了,露宿野外吧。”燕旗调整一会,才说出完整的话。
“露宿野外……”杨聆蝉面露犹豫。
燕旗道:“莫怕,我在。”
确实,露宿野外于军人而言不过寻常,杨聆蝉担心燕旗药x_ing状况,然别无他法,异议不得,只抱了燕旗的脖子,怅然道:“那青年便是你之前说数次违抗妥木斯的,夷人首领的弟弟么,他唱这么一出,不知突夷接下来态势如何,我的谋划怕是要被打乱。”
燕旗转动眼珠看他,凭借月光,看清杨聆蝉光晕环绕的乌发,浅色的衣袍,还有一点秀挺鼻尖。试着收紧手臂,燕旗不甚在意道:“无妨,突夷起了内乱,可能不谋自弱,是好事。”
劫后余生让人格外想感受共患难的伙伴,杨聆蝉把头枕在燕旗颈窝,道:“可我观那人年轻气盛,行事乖张,不一定能成器。”
燕旗僵硬低头,吻着杨聆蝉哪怕沾了Cao叶的发顶:“那是突夷自己的事了。”
“也是,静观其变罢。”杨聆蝉道。
保持姿势在原地躺了会,燕旗动动手脚,开口说:“杨大人,我应该能行动了,我们换块开阔地界吧,灌丛中恐有虫蛇。”
长歌应声“好”,从苍云身上起来,见苍云站得迟钝,走动时犹有摇晃,忙去搀他,二人一道拨开树丛寻路。途中,燕旗道:“多谢杨大人,救命之恩。”
杨聆蝉摇头:“什么救命之恩,他要杀的是我们两个,我救你,也是救我自己……再说,你对我,还提什么‘恩’。”
燕旗未接话,行到一平坦大石块前,燕旗道:“此处甚好。”说罢便力气耗尽地跌坐下去,继而仰躺开来。
“还要找些木材点燃,驱赶野兽。”燕旗平躺着说,发现杨聆蝉这就要行动,他又说,“不,你别去,等力气再恢复些,我去。”
“你好生休息,还是我去。”
燕旗拉住将要走开的杨聆蝉的衣袖,哑声道:“聆蝉,陪我说说话。”
不知道是被话还是手牵引,杨聆蝉坐回燕旗身边,试探x_ing唤一声:“燕将军?”
他回他:“杨大人。”
十二州四海,五岳五湖,能把再正式不过的称呼喊出缠绵意味的,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了。
人往往在共患难后吐露心迹,燕旗牵过杨聆蝉搁在膝头的手不住揉捏,道:“我之前说的是气话,你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