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旗以为是他太凶,忙搂住杨聆蝉,道:“我活着就是为了守雁门关,如果我死了就能守住雁门关,那我可以去死;如果雁门关守不住,那我死了也罢。”
呃,听他这么一说,聆蝉好像更难过了,原来还蓄在眼底的泪珠一眨眼啪嗒被压碎,吓得燕旗抱紧他,又怕硌疼了怀中文弱的身子,慌张放开。杨聆蝉脸上亮晶晶的泪痕看得他如被火燎,手忙脚乱地去擦,就差舌头也用来舔了。
“诶,别哭啊,几个月不见面,你怎么对着我就哭了……别哭!别哭!”
杨聆蝉抽噎道:“燕旗,我不想你死。”
燕旗像被定住了,许久才道:“还没人对我说过不想我死。”
自知失态,杨聆蝉不说话,止了泪水,默默平复情绪。见杨聆蝉这模样,燕旗更心疼了,他情愿杨聆蝉难受就哭出来。他抱着杨聆蝉,手臂压着心上人一头乌发,口中犹豫道:“我……聆蝉……以前我是那样的,但是现在,我有点……不想死,我还想和你在一起。”
“不提了,燕将军,是我杞人忧天。”杨聆蝉掏出锦帕抹脸,“你方才说决战在即,是怎么回事。”
燕旗也很配合,正色道:“我军过几日就要对突夷展开总攻,这批辎重其实来晚了。”
“晚则晚矣,终归有助于稳定军心——燕将军要上战场?”
“当然,关键之役,主将怎么可以不出阵。”
“可你的伤……”
“早好了。”
“那么深的伤口,才过去三个月,危机关头旧伤复发怎么…………啊!”
杨聆蝉话未说完,燕旗忽蹲下,托住他膝盖,然后——站起。
如此,杨聆蝉即被他抱小孩般抱了起来,杨聆蝉怕仰倒过去,忙伸手环燕旗脖子,低头斥道:“你做什么?”
不理会杨聆蝉的呵斥,燕旗朗声道:“聆蝉,我会赢,也会活着回来。”他这话带着笑意,面上也是笑着的,充满了嚣张的野x_ing,笑得露出一颗犬牙,笑得瞳仁雪亮,笑得杨聆蝉红了脸,轻声道:“燕将军,放我下来吧。”
“不放。”燕旗借着这姿势仰脸蹭杨聆蝉鼻头。
“放我下来……”
“不放!”
“放我下来!”
“不放,汪!”
“?!”
…………
26
十月,苍云军大破突夷于关外,突厥远遁,夷人来降,一时边塞晏清;上闻之甚嘉,大行封赏。
朝廷之赏赐漫行路上,远不及边关军民之庆祝来得淋漓欢畅。杨聆蝉记得,夷人来降那日,周边市镇张灯结彩,军营盛筵分炙行酒,燕旗喝多了当众搂着他不肯撒手,声声唤他杨大人,惹起阵阵无恶意的哄笑,觥筹交错,他也喝醉般酡红了脸色,放任视线失去聚焦,恍惚有受祝福之感。
后来杨聆蝉在雁门赖了些时日,每天在帐中批阅文书,闲下来的燕旗大狗般蹲守在他案前,盘腿坐着,安静,但存在感强烈,很惹杨聆蝉分心。这日杨聆蝉想出一茬,停笔看向燕旗。
发现杨大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燕旗盯着长歌柔波脉脉的眸子,一副任君差遣的亢奋,不,诚恳模样,谁知杨聆蝉道的是:“燕将军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练练字罢,我这里有书画可作摹帖。”
燕旗一抖,不说话。
“不想练字的话,认字也可以,我这里有书。”燕旗头上的白毛仿佛都萎靡下去了,杨聆蝉毫无察觉似地伸手摸摸他发顶,温声软语道。
“另外……”杨聆蝉还想补充。
“不,杨大人。”燕旗及时出言打断,正襟危坐道,“最近太平久了,士兵们有些懈怠,我决定去突击视察他们的训练情况。”
不管不顾地把各种书册翻出来,杨聆蝉仍道:“燕将军不如改日再去,先……”
燕旗像对那些纸张过敏一样猛然弹起,严肃道:“不,今日最适宜,距夷人来降刚好过去——我走了聆蝉,晚上再来看你。”
杨聆蝉也不继续阻拦,笑呵呵道:“那我把用得着的书册整理好,晚上等燕将军来。”
已经走到帐门口的燕旗看似镇定,实则在抓狂思考不见杨聆蝉的理由,可惜啊可惜,他本来连今晚用什么姿势都想好了……
月余过去,杨聆蝉不得不回太原,待朝廷封赏雁门关的使臣至时,他即跟随前往——当然,又要归去,这次燕旗因整顿太原城防,与他同行。他们就这样,因公事相见,又因公事分开;有时为私情任x_ing一回,终究不久后各自归位。燕旗去找杨聆蝉,或杨聆蝉来寻燕旗;意外的相聚,或有蓄谋的见面,断续地感受对方温度,陪伴时热烈缱绻,离别时温情绵绵。
距离像酵母,于无奈的别离岁月生发出辛辣,也生发出甘甜。边城春花稀,杨聆蝉折一枝新桃相寄,得燕旗提笔回信曰愿绾尔髻。夏来他舍了府邸菡萏远赴雁门,言是避暑事,心绪唯君知,燕旗为他狩猎,与他并辔塞外Cao场,绿原放旷,听他歌吟天苍野茫,风吹Cao低见牛羊。叶落知秋,心上秋,离人愁,燕旗与杨聆蝉长亭送别,送出几里仍觉不知足,索x_ing一跺脚,收拾行装随他去了太原。
在马车中,燕旗卸下手甲为杨聆蝉捂手,实在憋得闷了,就出去代替车夫驾马,下车时还要亲自扶杨聆蝉下马,围着自家大人兜兜转转很是殷勤。
范阳有经略、节度二使,使公府却只有一个,本是官宅不全的窘困事,于他二人倒正好理所当然居于一处,朝夕相伴,趣味百般。
杨聆蝉有很多琴。
这是燕旗后知后觉发现的,他一直以为杨聆蝉弹的琴都是同一把,直到今日他随杨聆蝉进了阁楼,看见定制的多宝格柜间把把琴摆得整齐,才明白为何杨聆蝉案上明明摆着琴,还说要取琴。
听他道出误会,杨聆蝉付一浅笑,介意是肯定不会的,是否觉得他傻就不一定了……杨聆蝉边拉着燕旗走边讲琴有伏羲、神农、仲尼等样式,各式区别,乃至当世各名家斫琴特点。燕旗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犹听杨聆蝉絮絮讲说。琴可放在案上弹,维摩桌高度适宜,郭公砖空心共鸣,琴音清泠。但他更喜欢杨聆蝉席地弹琴的模样:脊背弓成一个优美弧度,衣摆如翼陈铺。
午后天就落起了雪。太原毕竟乃六朝古都,龙兴之地,雪都透着些纸醉金迷的味道,片粒静落,簌簌纷纷,远不及雁门风卷鹅毛。燕旗端端正正坐得厌了,懒洋洋躺下,眼角余光越过积雪窗棂,但见阆苑细柏,奇石亭台,神思慵惬,俨然是个赏异乡风景的道途旅眷。
檀炉中冒出的冉冉烟缕在冬日里白如牛r-u,炭盆哔剥爆着,旷远琴音在耳畔飘荡,燕旗听得倦意来袭,眼帘沉沉,偏头把脸埋进杨聆蝉的绒皮披风中,杨聆蝉未理他,神情专注,十指勾抹,宛如沉浸在引商刻羽的烟笼瑧境。秋冬凛冽,弱不禁风的达官贵人总要加御轻裘厚貂,杨聆蝉显然是其中之一。他那披风水滑顺垂,远比边关简陋拼接的兽皮风麾美观,衬得他长身玉立,加之垂瀑乌发,佩玉锒铛,风致妙不可言。早在为杨聆蝉系披风带时,燕旗就连人带毛揉了个满怀舍不得放手,杨聆蝉脸颊被风吹得泛红,一双水光融融的眼在睫毛下翕动,温顺任他环抱。
就着琴曲,燕旗迷蒙睡去。被杨聆蝉叫醒时他有些尴尬,看着自家大人收琴,他默默想了半晌,道:“我能睡着,说明杨大人此曲宁谧安神,引人入梦啊。”
杨聆蝉转过身,面上无半点不悦,只轻声道:“燕将军,我们去用晚膳罢。”
一个打挺从地上跃起,燕旗依言随杨聆蝉去用膳。使公府比不得军营,僮仆众多,杨聆蝉难得与燕旗亲近,于昭昭青天下偷来狎昵就格外刺激。譬如他与燕旗在假山后亵吻,山前足音往来,山后难分难舍;又比如下属刚走开,杨聆蝉欣慰燕旗方才所言,踮脚在他脸上“啾”地啜一口,再对疑惑看来的下属若无其事地一笑;甚至,在要员云集的晚宴,燕旗假议事之名,拖着他在里阁泄火……
外面的雪不小,燕旗本不介意沐风栉雨,杨聆蝉却撑出竹骨油纸伞,他身量矮些,为燕旗遮雪还要伸臂。燕旗只觉如雪中幻梦,他活得粗糙,从未想会遇上一人,捧出三千款款温情待他。餐桌上杨聆蝉为燕旗夹菜,开始侍菜的下人回去总少不了议论几句,现在已然视而不见地习惯了,其实夹菜不算什么,私底下遇见糕点水果杨聆蝉经常亲手剥皮喂他,次次都被燕旗舔咬手指,次次责备,次次照喂。
吃完晚饭,杨聆蝉和燕旗在府内散步消食。走几步对燕旗来说远远不够,他时常在自己的庭院内活动筋骨,有一日正挥舞得尽兴,无意转头发现杨聆蝉不知何时已立在门口,他当场僵成了雕像,杨聆蝉笑得好看,说无妨,燕将军继续。他没好意思继续,磨磨蹭蹭上前迎杨聆蝉入内。几天后杨聆蝉就带他去城郊踏青,嗯,有种被牵出去遛的感觉……
今晚他们没有睡在一起的打算,明日燕旗要随杨聆蝉去官署。身为节度使,燕旗可以关明正大与经略使在各官方场合出双入对,有时甚至共赴他地考察。当然,并非完全为黏在一起,杨聆蝉一直引导燕旗着手政事,确保以后燕旗就算无法亲力亲为,也能借助他这几年培养出的人有序处理。以至当时范阳民间盛赞文武长官和谐,军平政清,相得益彰,有好事的画圣云游路过,道是心慕佳话,愿为二使公图像。燕旗慢吞吞的,不愿在茶几另一侧落座,旁人以为是心高气傲,杨聆蝉知道他其实是忸怩,坐在位置上含笑唤他过来,总之最后画家还是绘完了像,燕旗端详后只道“把你画得挺好看”,遂推给杨聆蝉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