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这么多年,头一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指出这一事实,杨聆蝉平静面对,甚至有些厚积薄发的自得。
“杨大人既连太子都不忠,又怎可能忠于凌王,乃至忠于皇家。因此某以为,杨大人处心积虑为凌王谋,要助一个无能之辈登上皇位,恐怕是为己。”为己如何,燕旗并不说透彻。
“燕将军猜得甚准。” 杨聆蝉对他点了点头,神色颇有几分师长之“孺子可教也”的味道,承认的姿态光明正大得近乎挑衅。
果然,燕旗撑案而起,欺身逼近,咬牙切齿道:“只是在下不明白,听闻杨大人生于官宦之家,圣贤之书一定读过不少,自小被灌输的应是君君臣臣之论,脑中生出的想法竟比我们这些粗人还大胆。”
他浓眉压低时显出了凌厉的峰棱,眼神紧锁,深琥珀色的眼眸隐含凶光,当真有兽的神韵,饶是镇定如杨聆蝉,也不免心悸。
“非也,登基的终究还是李家的凌王,君君臣臣未移;有某之辅佐,天下亦能国泰民安。无违圣贤之道。”
“杨大人好像很自信?”这次杨聆蝉看得清清楚楚,燕旗微咧的唇畔透出一点森森犬牙,是真的对他笑了。
不理会他不怀好意的诘问,杨聆蝉转而道:“如燕将军会凌王所说,帝位谁属,左不过天子家室。听燕将军之言辞,仿佛对圣贤之道有所不屑,又何必拘泥于太子是钦定储君,认为自己转投凌王,便是负了天下?包举十二州万民者方为天下,非李氏一族谁登九五之谈。”
“杨大人真是伶牙俐齿,在下佩服。”
虽然这应付式的赞美仍夹枪带木奉,燕旗的口气却明显软了,杨聆蝉适时露出一个诚恳微笑缓和气氛,道:“再辩口利辞,也要看说的话能不能往燕都护心里去。”
“我若愿助凌王,杨大人可有计划?”
“自然是有的。圣上龙驭上宾,太子御宇前夕,凌王先派支军队入东宫刺杀,言是太子亲卫谋反。不管第一支军队是否成功,凌王都要打着护驾的旗号领军入宫,把守各个宫门。这时候本就在宫内的燕将军则可率军直取东宫,摘太子首级,与我军接应。太子亲卫及御林军定阵脚大乱,降之如瓮中捉鳖。太子无男嗣,既身死,则身为皇后第二子的凌王理所当然继位。”
“与凌王合作可以,然燕某不才,只敢作壁上观。手刃太子这等大事,恐怕还是要交给未来新皇亲自完成。”燕旗虽为武将,尚知弑君大逆不道,哪里肯做。
“这……燕将军不助太子,已是我等万幸。但某只恐等我军攻入东宫,太子已趁乱出逃,后患无穷。”
“那是凌王殿下该考虑的事。即便事成,余生短长,燕某及诸将士心之所向,亦不过北归长守雁门。”
杨聆蝉终于有些惊讶,但苍云言语间虽轻描淡写,神色却极为认真。
当时他想,这样一个人,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理解的呵。
多年后谁又知爱憎孰多,纠缠几葛。
沉默一会,杨聆蝉开口道:“那我回去就把燕将军的意思传予凌王,结合具体情况,再把设想细化。”
燕旗甚至懒得回句话客套,只点了点头。
蓦地,有鼓声接波递次响起,声声逼迫,传遍整个长安,传入二人所在厢房。
“啊呀,”长歌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街鼓响,夜禁了。”
夜禁之后,会有执金吾在长安主干道上巡逻,抓捕尚流连坊外之人——可二人之住处均离醉仙楼所在坊略远。
“某先是在屏风后陪凌王接见燕将军,又有幸亲面燕将军,竟忘了夜禁。”
“无妨,我有圣上颁发的长安通行令牌。”
杨聆蝉很淡定:“可惜,某没有。”
燕旗也很淡定:“杨少师何等人物,执金吾就算遇上了又敢抓您么。”
“亮明身份后肯定不敢抓,但免不了要争执几句,现下正值风口浪尖,我夜行晚归一事传出去,恐怕不大好罢。”
“爱莫能助。”
“不不不,燕都护那令牌面子甚大,多一人通行,执金吾亦不敢寻麻烦。某之府邸与永兴坊顺道,燕将军可否送某一程?”
“就算太子视杨先生为心腹,现下正值风口浪尖,我与杨大人同行夜归一事传出去,也不大好罢?”苍云学着长歌的话回嘴道。
“哦,不碍事,反正是燕都护先邀我择地一叙的。”长歌揣着琴镇定道——话中俨然有几分威胁之意。
苍云难逞口舌之利,再推脱不得,只道:“那现下便动身?”
“燕将军请。”杨聆蝉自座上站起,身段清落,双手抱琴之动作亦添娴静,更不用说那微弯眼角拖出的一抹若有似无之红,没由来让燕旗想起那日紫宸殿内双手交握时,尴尬之外的触感。
是以燕旗一声不吭,极为干脆地转身走开,杨聆蝉只当他x_ing子冷淡,自己快走几步跟上去。燕旗比他高半个头,身形又宽阔,走在他跟前,宛如罩下来的一堵铜墙铁壁,在酒池r_ou_林的嘈杂中分外令人安心。
深秋初冬的长安天黑得有些早,他们离开醉仙楼时,墨蓝色天幕只在接近地平线的底端尚留一丝残红,街鼓之回响业已停歇,二人出了坊,灯红酒绿的喧嚣被远远圈在坊墙内,宽阔的街道空旷不见人影,仿佛特地为他们留出来似的。
他们就着这静谧一言不发并肩行走,攸尔,只听燕旗开口道:“关于太子责苍云军守城不利一事,我想再听杨先生说一遍。”
“燕将军还想听什么?凌王所言无假,无非是太子为保圣上信任,权衡之下断了一直以来只是遥领的单于府这一臂。”无假是真,尚有刻意省略之部分,比如工部尚书事败后指使御史上书的就是凌王,也就是他杨聆蝉;再比如,太子明面上虽断苍云军三月辎饷,暗地里却遣了车队运送物资,然他为给太子树敌,暗中截断了——所以,那天燕旗在席上旧事重提,他才如此紧张。
燕旗自知纠缠过度,缄口不言,倒是杨聆蝉生了兴趣,问他:“这件事过去许久,燕将军不似小气之人,竟还耿耿于怀么?”
“是啊,”那大概是种武人的秉x_ing,不惜背负恶名,也要捍卫自己的信念,“我记得那个冬天,雁门驻地方圆十里内的树都没了皮,好多将士杀了心爱的战马,甚至连夷人的尸体都吃了,最后还有老弱妇幼在帐外请命,说杀了自己……我的养父也是那年在雪窝子里睡过去,再没醒来。”
乏味不过的语言,没有修辞,只安静地陈诉事实,流水般毫无起伏,却让杨聆蝉后背发凉——他当时只考虑到截了那些物资,能为太子又埋一政敌,以后或许有用,不曾想关外士兵如何度过……
文人的敏感加上内心愧疚,让杨聆蝉产生了感同身受般的寒意,他恍惚领悟到,自己就算宦海沉浮多年,终究还是金丝笼内的鸟儿,而燕旗这样的军人,是踩着同伴的尸体从修罗血场上爬回来的。
内心再波涛汹涌,话头还是得续下去,杨聆蝉勉强挑了个话茬道:“燕将军有养父?”
“是的,我生父嫌弃我有夷人血统,不肯认我,直到半死不活被从战场上抬回来时才觉得自己还是该有个后,就把我托付给了同僚。”他淡然地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其实你们用不着处心积虑拉拢我,说不定等我回雁门关,过不了多久也就没了。”
心中五味陈杂到极点,杨聆蝉竟是一句场面话都挤不出来了。
街道上失了交谈声,寂静再次占据主导。燕旗倒未察觉出杨聆蝉的沉重,耳听暗处飘来虫鸣声声,心情颇好地发觉自己好像有点领会到“聆蝉”这个名字的意境了,反正他的名字是随便取的,按军中惯例找个姓,回头又看到个牙旗,这便有了名……
无言中,杨聆蝉开始剖析自身。
当听到夜禁的街鼓声,冒出可以借此让燕旗送自己回府的想法时,他心中赫然是——挺开心的。燕旗是宫变成败的重要人物,他要接近,这个可以理解;燕旗是他没见过的人,他好奇想了解,这个也可以接受。但其中始终还有别样的感情,生根于那场犒军大赏,六军列阵前玄甲将军冲他跋扈一笑,那时便已存在了,任何理由都无法开解……
隐约的躁动鼓励长歌又起了个话头:“燕都护在凌王面前说琴曲是杂音,可是聆蝉弹得难听?”
能混到这个位置,话还是要会说几句的,燕旗道:“某当时未细听杨大人之琴音,并无资格评判,不过随口一言,大人莫要见怪。”
这话正中杨聆蝉下怀,“不怪燕将军,某当时也只信手胡拨几弦,确实不足为道……不若下次偷得余暇时,某为燕都护弹一曲,都护再来品判?”
燕旗只当杨聆蝉是被说杂音心下不忿,想证明自己。他对音律并无兴趣,心想先应付过去再说,就这么答应了。
燕旗这点心思杨聆蝉还是能猜到的,管他有没有兴趣,许了诺就有理由来,燕旗若想推脱,他杨聆蝉也有的是理由让他推脱不落。一边想着,他不自觉交换了两手抱琴的位置,但抱琴太久,终究还是手酸,不知怎的,燕旗发现了他的窘困,说道:“我帮你拿罢?”
久违地,一种名为慌乱的情绪袭击了杨聆蝉,他忘了先推脱几句,直接就伸手递琴,燕旗不在意繁文缛节,接过琴就往肩上扛,杨聆蝉看不下去,忙出言阻止道:“燕将军,琴不是这样拿的!”
燕旗骤然顿住,“那是怎样?”